旧河道淹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玄七踏入这片废弃百年的遗址时,第一个感觉是寂静。不是没有声音的静,而是所有声音——夜风掠过断壁的呜咽、残存积水滴落的叮咚、甚至虫蚁爬过砖缝的窸窣——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空气黏稠得像浸了油,每吸一口都感到胸腔发沉。
他抬手示意,身后十二名靖安司精锐立刻散开,以三人一组结成战斗阵型。这些人都经历过西南恶战与南海驱邪,面对异常时已不再有恐惧,只有近乎机械的专注。
方磐跟在玄七侧后方,双手紧握一根特制的共鸣探杆——那是墨衡连夜赶制的,杆身内嵌七层相位感应晶片,末端连接着能可视化波动的铜镜。此刻,铜镜表面正泛起不规则的涟漪,每道涟漪都指向河道中央那半塌的漕运闸口。
“那里。”方磐压低声音,喉咙发紧,“‘余振’最强烈……但不止一个源头,有七个……不,八个不同的频率在交织。”
玄七点头,左手做了个“包围前进”的手势。一行人如鬼魅般在残垣断壁间穿行,靴底踏过覆满青苔的石板时竟未发出丝毫声响——这是靖安司特训的潜行步法,配合鞋底的特殊软垫,专为这种需要绝对安静的场合。
距离闸口还有三十步时,异变骤生。
地面毫无征兆地开裂。
不是自然塌陷,而是精确的、几何状的裂纹。六边形、三角形、复杂的螺旋纹路——裂缝沿着这些图案蔓延,从裂缝深处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暗蓝色的、半透明的粘稠物质。那物质一接触空气便开始自行构筑,像有无形的手在捏塑陶土,迅速形成八具人形轮廓。
“戒备!”玄七厉喝,长剑已出鞘。
但太迟了。
八具轮廓同时“凝固”成型——它们有着人类的四肢比例,却通体呈暗蓝色半透明状,体内可见缓缓流动的光点,如同星图投影。没有五官,面部只是平滑的曲面,但每个“头”的顶部都悬浮着一个缓缓旋转的螺旋纹路光环。
方磐手中的共鸣探杆猛然剧震,铜镜“啪”一声碎裂!他闷哼后退,鼻血涌出:“它、它们不是实体!是相位投影与……与实体物质混合的构造体!”
话音未落,最近的一具构造体已扑至。
玄七横剑格挡,剑刃斩入构造体手臂的瞬间,他脸色骤变——没有砍中实体的触感,剑像是劈进了粘稠的胶液,然后那胶液瞬间凝固,死死锁住剑身!与此同时,构造体另一只“手”已拍向他的面门,五指在途中变形,化作五根锋利的晶体尖刺!
千钧一发之际,玄七松手弃剑,身形后仰几乎贴地,左腿如鞭抽出,精准踢在构造体膝弯——这次触感正常,是击碎硬物的脆响。构造体踉跄失衡,锁住长剑的手臂也松懈了瞬息。
玄七趁机抽剑回撤,剑身上竟已覆盖了一层暗蓝色结晶,刃口处可见细微的腐蚀痕迹。
“它们能改变自身物质相态!”他大吼,“近战兵器接触超过三息就会被同化!用远程!”
靖安司众人反应极快,弓弩手已在后方就位。淬过破军钢粉的弩矢离弦,撕裂空气射向构造体——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弩矢在距离目标三尺处,速度骤降,如同射入无形泥潭,最终悬停在半空,然后被暗蓝色物质包裹、吞噬、化为构造体身上新生的尖刺。
“能量屏障!”一名队员嘶声喊道,“常规远程无效!”
方磐抹去鼻血,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的共鸣痛楚,死死盯着那些构造体体内流动的光点。在他异常清晰的感知中,那些光点不是随机流动,而是在沿着某种既定的“路径”循环——每具构造体体内的路径都不同,但八条路径在某个虚空节点交汇……
“它们的核心不在体内!”方磐喊道,“在地下!闸口正下方十丈处,有一个共用的控制源!这些只是……只是提线木偶!”
玄七眼神一厉:“爆破组!炸开闸口地面!”
四名背着特制铁匣的队员冲前,从匣中取出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这是格物院结合火药与相位干扰原理试制的“秩序震荡雷”,尚未实战用过。他们奋力掷出,八颗圆球划出弧线落向闸口四周。
构造体似乎感应到威胁,同时转向,八道暗蓝色光束从它们胸**出,在空中交织成网,试图拦截震荡雷。
就是现在。
玄七身形暴起,不是冲向构造体,而是扑向闸口左侧一根半倒的石柱。长剑灌注全力,剑尖泛起微弱的金色——那是沈玲珑闭关前,在他剑身上临时编织的一缕“秩序丝线”,叮嘱“非绝境不用”。
剑刺入石柱基座。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如玻璃碎裂的轻鸣。以剑尖为中心,无数细密的金色裂纹在石柱表面蔓延,裂纹所过之处,那些沉积百年的、肉眼不可见的相位残留痕迹被强制“显形”,化作燃烧的银色火花。
八具构造体同时僵直了一瞬。
它们体内流动的光点路径,在这一瞬出现了紊乱——就像提线木偶的线被突然扯乱。虽然只有半次呼吸的时间,但足够了。
八颗秩序震荡雷落地。
没有爆炸的火焰和冲击波,而是八圈银白色的涟漪无声荡开。涟漪所过之处,地面的几何裂纹开始自行弥合,空气中黏稠的阻力如潮水般退去,而那些构造体则像被投入沸水的蜡像,从边缘开始迅速溶解、汽化。
但就在它们彻底消失前,八具构造体同时“抬头”——那没有五官的面部转向方磐的方向。八个螺旋光环骤然亮到极致,合并成一道无形的精神冲击,无视物理距离,直刺方磐意识深处!
“呃啊——!”方磐抱头跪倒,双眼翻白,耳鼻口同时溢血。
玄七飞扑而至,长剑横在方磐身前,剑身上那缕秩序丝线燃烧般亮起,化作一面淡金色的虚影屏障。精神冲击撞上屏障,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屏障表面浮现密密麻麻的裂纹,但终究没有破碎。
三息后,冲击消散。构造体彻底化为青烟。
旧河道恢复了真正的死寂。只有方磐粗重的喘息声,和队员们检查伤势、回收装备的轻微响动。
“方磐!”玄七扶住年轻人,发现他瞳孔涣散,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某种古怪的音节——那音节不是已知的任何语言,却带着令人心悸的韵律感。
“快!带回格物院!”玄七厉声下令,同时看向闸口方向,“爆破组,开挖!我要看到地下十丈那个‘控制源’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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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刻,格物院密室。
沈玲珑刚踏入室内,心脏就猛然一抽——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识海中星辰核心的剧烈震颤。她扶住门框,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暗蓝色的构造体、燃烧的秩序丝线、还有……一双在无尽虚空中睁开的、布满螺旋纹路的眼睛。
“夫人?”墨衡惊呼。
“旧河道出事了。”沈玲珑稳住气息,快步走向中央石台,“方磐受伤了,是精神冲击。玄七正在挖掘控制源……我需要接应。”
她双手按在石台上,识海中的星辰核心开始加速旋转。秩序视野全开,沿着之前感知到的、旧河道方向的相位连接线延伸过去——
然后她“看”到了。
不是实时的战斗场面,而是战斗结束后残留的“数据残响”。那些正在消散的构造体,每一个都是一台精密的记录仪,它们在被摧毁前,将最后观测到的所有信息:靖安司的战斗方式、秩序震荡雷的波形、方磐的共鸣频率、甚至玄七剑上那缕秩序丝线的能量特征……全部压缩编码,通过地下深处的某个节点发送了出去。
而那个节点的坐标,不在旧河道。
在……北海。
更确切地说,在北海与东海交界处那片被渔民称为“鬼旋涡”的无风带深处。
“声东击西……”沈玲珑睁开眼睛,眸中闪过寒光,“旧河道的袭击,不只为清除节点,更是为了收集我们的反制数据。而收集到的数据,实时传送到了北海——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实验场。”
墨衡脸色发白:“那我们现在……”
“准备出海。”沈玲珑转身,“但在此之前,先救人。”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担架落地的声响。玄七浑身尘土冲进来,身后队员抬着昏迷的方磐:“夫人!方磐他——”
沈玲珑已走到担架旁,右手虚按在方磐额前。秩序丝线从她指尖探出,轻柔地渗入年轻人的意识海。那里此刻正翻涌着狂暴的、不属于人类认知范畴的信息流——那是构造体最后发出的精神冲击所携带的“数据包”,正在疯狂冲刷方磐的自我意识。
若放任不管,一炷香内,方磐的人格就会被彻底覆盖、格式化。
“抓住我的手。”沈玲珑左手伸向玄七。玄七虽不明所以,仍立刻握住。瞬间,一股温厚而磅礴的秩序之力通过他传递到沈玲珑体内——这是慕容翊常年征战沙场积累的、最纯粹的铁血秩序:守护、忠诚、决断。虽不及星炬的本源之力,却是最坚实的人道基石。
沈玲珑以这份铁血秩序为锚,牵引自身星辰核心的秩序丝线,在方磐的意识海中织网。
不是驱逐那些入侵的数据流——它们太过庞大狂暴,强行驱逐会连带损伤方磐的自我。而是包裹、解析、重构。
在她的秩序视野中,那些数据流显露出真容:那是无数个“实验记录”的碎片,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不同文明。有原始部落祭祀时天空出现的异象,有古代王朝崩塌前地脉的哀鸣,有失落城市沉入海底时的能量波动……而这些碎片的核心,都指向同一种现象:
秩序本源的显化事件。
星炬,不过是这类事件的最新一例。
“他们……在收集所有‘秩序显化’的数据……”沈玲珑喃喃,额头渗出细汗,“建立模型……预测规律……他们要的不是熄灭星炬,是要……掌握秩序显化的‘钥匙’。”
最后一缕入侵数据被包裹进秩序丝线编织的茧中。方磐猛地睁眼,瞳孔中金色纹路一闪而逝,随即恢复清明。
“夫、夫人……”他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我看到了……北海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螺旋塔。那些数据……都流向那里……”
说完,他再度昏睡过去,但呼吸已平稳。
玄七单膝跪地:“末将失职,未能护住——”
“不怪你。”沈玲珑收回手,脸色略显苍白,“对方的手段超出了常规范畴。旧河道地下挖到了什么?”
“一个……空腔。”玄七声音低沉,“十丈之下,是一个完全由晶体构筑的球形空间,中央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核心。我们接近时,它自行碎裂了,只留下一地晶粉。但我在晶粉中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巴掌大小的、薄如蝉翼的金属片。片上蚀刻着密密麻麻的微缩纹路,在光线下变换着色彩。
沈玲珑接过金属片,秩序视野扫过,心脏再次一沉。
这纹路她见过——在西南无底潭的古代封印残碑上,在东海“聆音贝”的内部结构里,如今又在这里。这是同一种技术的不同应用。
而金属片边缘,蚀刻着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文字。那文字不属于已知的任何文明,但沈玲珑的星辰核心自动完成了翻译:
“第七试炼场·睿国观测站·数据归档完成度:37%。下一采集窗口:朔月之夜,潮汐最高时。坐标:北纬四十一度十七分,东经一百二十三度零九分。”
那是北海鬼旋涡的精确坐标。
朔月之夜,就在七天后。
“他们要再次行动了。”沈玲珑握紧金属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而这次,我们知道了时间地点。”
她抬头看向玄七:“通知王爷,召集海政司、靖安司、格物院所有主事。我们有三方敌人,但现在——我们要先打掉那个藏在最深处的观察者。”
密室外,天色渐亮。晨曦穿透云层,却照不散帝都上空那无形的、越来越密的网。
而在遥远的皇城别院,神秘年轻公子正看着水榭池中浮现的新影像——那是旧河道战斗的全程记录,此刻正以慢速回放,每一帧都被标注着能量读数、相位变动率、秩序干涉指数……
“37%的完成度么……”他轻叹,“比预期慢了些。不过,终于逼出星炬持有者的主动干预了。那缕秩序丝线的编织手法……很稚嫩,但本质极高。”
他伸手搅乱池水,影像破碎。
“那么,朔月之夜的鬼旋涡,你会亲自来吗,沈玲珑?”他微笑,“让我看看,当‘钥匙’遇见‘锁’时,会发生什么。”
池底,螺旋纹路再次亮起,这一次,纹路延伸出了池外,沿着水榭的木柱向上蔓延,仿佛某种古老的仪式正在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