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无底潭”畔,那场惊心动魄的秩序与混乱交锋的余波,如同投入寂静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靖安司小队自身。当银白光芒敛去,潭水重归死寂般的平静(尽管那漆黑深处依旧令人不安),笼罩山林的灰白雾气开始缓缓消散,阳光得以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那股甜腥腐朽的恶臭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大地伤口愈合时散发的、混合着新生与陈旧的气味。
玄七第一时间指挥队员救治伤员、清点损失。万幸,虽然人人带伤,精神透支严重,更有数人伤势不轻,但在方磐最后时刻引动的“星火”奇迹和沈玲珑隔空注入的磅礴秩序之力庇护下,竟无一阵亡。那根被置于白石雕像手中的古老法杖,如今通体流转着温润的银白色泽,裂纹依旧,却再无崩毁之虞,反而成了暂时稳定这片区域地脉、驱散残余污染的“定心石”。
方磐昏迷不醒,气息微弱但已趋于平稳,只是精神力透支到了极限,需要长时间静养。木老猎户在经历了极度惊吓后,反而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与平静,默默地帮助队员们处理善后。
“指挥使,感应器读数显示,以‘无底潭’为中心,方圆五里内的异常混乱能量已降至安全阈值以下,并且还在持续衰减。地脉的‘痉挛’感也基本平息,但……污染并未完全根除,潭底深处仍有强烈的黑暗反应,只是被重新‘压’回去了,而且外围多了一层……银白色的‘秩序屏障’?”一名负责监测的技术官难以置信地报告。
玄七点点头,望着那看似平静的漆黑潭水,眼神深邃。“封印被加固了,用远超古代‘观星者’设计的力量。但这能维持多久?潭底的东西只是被压制,并未被净化或摧毁。” 他想起祭司婆婆临终前所说的“彻底毁掉”,以及石窟中记载的“最终净化”,心中明白,西南之事,远未了结。这更像是一场惨胜后的暂时休战。
“收集所有能带的样本,特别是那些被银白光芒净化过的土壤、植物,以及潭水样本。仔细记录石窟内的所有文字和图样。将祭司法杖和现场情况详细绘图说明。”玄七沉声下令,“休整一日,待伤员情况稳定,立即护送方磐和重伤员返回‘镇夷关’,同时向皇城发送详细战报。此地……需留下观察哨,长期监控。”
他知道,经此一役,“星炬”之力跨越时空干预地脉污染的事实已无法掩盖。这份战报和带回的样本、信息,必将对皇城的局势、对沈玲珑的研究、乃至对整个帝国的未来战略,产生深远影响。
就在玄七于西南善后、整备归程之时,遥远的皇城,因沈玲珑那瞬间爆发的、直冲云霄的秩序波动(尽管她已极力控制,但“星炬”回应呼唤时的鸣响,依旧被某些特殊存在感知),以及随后从西南经由特殊渠道抢先传回的“初步捷报”,已然掀起了新的波澜。
紫宸殿,朝会。
今日的气氛格外微妙。龙椅上的萧景睿面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锐利。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分立,不少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站在文官前列、神色如常的沈玲珑,以及她身侧不远处、气势沉凝如山的慕容翊。
果然,还没等例行政务奏报完毕,礼部尚书周廷儒便手持笏板,出列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营造的忧心忡忡:“陛下!臣有本奏!近日京畿内外,流言再起,皆言西南边陲‘妖雾冲天’、‘地动山摇’、‘生灵涂炭’,乃不祥之兆!更有传言,此番灾异,与朝廷近年某些……不合祖制、擅动干戈、探寻禁忌之举密切相关!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下诏罪己,彻查相关人等,废黜邪异之术,重启祭祀,以安民心,以正视听!”
他一开口,立刻有几名言官和清流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或激烈或委婉,核心皆指向沈玲珑、海政司、格物院,将西南异变渲染成“天怒人怨”的证明。
龙椅上的萧景睿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慕容翊。
慕容翊踏步出列,目光冷冽如冰刃,扫过周廷儒等人,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周尚书忧国忧民,本王甚慰。不过,周尚书所言‘流言’、‘传言’,可有实证?西南军情,自有兵部与前线将士奏报,何时轮到市井流言妄议朝政?”
周廷儒早有准备,昂首道:“王爷!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西南异象,人所共知!若非朝廷举措有失,何以招致如此天变?况且,臣闻近日皇城之内,亦有不寻常之能量波动,与那沈……睿国夫人有关,岂非佐证?”
他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沈玲珑昨日爆发的秩序波动。显然,他们在宫中或格物院附近也有眼线。
沈玲珑神色平静,上前一步,清越的声音响起:“周尚书所言‘不寻常波动’,乃臣与格物院同僚,感应到西南将士以忠勇之心、合上古遗泽,成功镇压妖邪、稳固地脉时,心有所感,故而引发的些许共鸣。此乃‘星火相映,正气相通’,何来‘不寻常’之说?莫非周尚书认为,前线将士舍生忘死、平定祸乱,是‘举措有失’?感应天地正气、遥助忠良,是‘邪异之术’?”
她这番话,巧妙地将自身波动解释为“感应”和“共鸣”,并将之与西南的“成功镇压”直接挂钩,既解释了异常,又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周廷儒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沈玲珑如此坦然,更没想到西南竟真的是“成功镇压”而非“灾祸蔓延”?这与他得到的模糊情报(只知异变,不知结果)不符。
慕容翊不给对方喘息之机,紧接着道:“周尚书既然提到西南军情,巧了,兵部刚刚收到‘镇夷关’八百里加急捷报!”他转身,对萧景睿躬身,“陛下,靖安司指挥使玄七奏报:奉旨探查西南‘瘴疠之林’异变,现已查明,乃前朝遗留之‘上古妖物封印’因年久失修,加之近来天象有异(巧妙地将‘星轨偏移’模糊为天象),有所松动,致使妖气外泄,污染山林,祸及边民。我靖安司将士,在当地山民协助下,寻得古代先贤遗留之‘镇邪至宝’与祭祀秘法,浴血奋战,终将妖物重新镇压,稳固封印,涤荡妖氛!此役,我将士忠勇可嘉,更得天佑,有祥瑞之光相助,方成此不世之功!边关已定,民心渐安!请陛下明鉴!”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星炬”之力模糊为“祥瑞之光”,将“观星者”遗泽说成“古代先贤镇邪至宝”,既宣扬了武功,又解释了异常,更将“成功”的功劳归于朝廷派出的靖安司和“天佑祥瑞”,可谓滴水不漏。
萧景睿适时露出“欣慰”之色:“竟有此事?皇叔,速将捷报呈上!”
内侍立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经过修饰的捷报摘要呈递御前。萧景睿快速浏览,朗声道:“好!朕心甚慰!靖安司将士忠勇,不负朕望!天佑睿国,祥瑞破邪!传朕旨意,厚赏有功将士,优恤阵亡者!西南诸州,减免赋税一年,以安民心!至于某些捕风捉影、扰乱视听之言,”他目光淡淡扫过周廷儒等人,“朕希望,到此为止。”
皇帝金口玉言,定了调子。捷报是“真”的,祥瑞是“有”的,功臣是朝廷派的。周廷儒等人若再纠缠,便是质疑捷报、质疑皇帝、质疑“天佑祥瑞”。这顶大帽子,谁也戴不起。
周廷儒脸色一阵青白,陆铮等人也面面相觑,心中暗恨情报不准,更惊疑于沈玲珑和靖安司竟真有手段解决那等“妖异”之事?他们原本想借“灾异”施压,没想到反而成了对方宣扬武功、巩固权威的垫脚石!
“臣……臣等,为陛下贺,为睿国贺!”周廷儒只能咬牙,带领附议者躬身退下,心中却将沈玲珑和慕容翊恨得更深,也更坚定了要寻找更致命把柄的决心。
朝会风波,暂时以慕容翊和沈玲珑的完胜告一段落。但暗流,却因此更加汹涌。
退朝后,沈玲珑与慕容翊并肩走在宫道上。
“西南算是暂时稳住了,但方磐……”沈玲珑眉宇间带着忧色,“他强行引动共鸣,精神力透支严重,恐伤及根本。而且,通过这次‘通道’,我感觉到潭底那东西……非同小可,仅仅是压制,隐患无穷。尘星子前辈的预警,恐怕真的要应验了。”
慕容翊沉声道:“玄七的战报详细版本很快会到。我们需要评估那‘封印’能维持多久,是否需要提前准备‘最终净化’或者……其他手段。另外,你昨日爆发的波动,虽然用‘感应捷报’遮掩过去,但恐怕瞒不过真正有心的‘人’。”
他所说的“有心人”,不仅仅指周廷儒之流。
沈玲珑点头:“我能感觉到,那声‘鸣响’之后,一些原本沉寂的‘目光’,似乎投向了皇城,投向了……我。星轨的偏移,因为这次干预,可能加剧了。”
就在这时,沈明轩匆匆而来,脸色凝重,低声道:“姐,王爷,刚收到海政司‘星网’从东海和北海边缘观测站同时发来的加密急报!”
“讲。”
“东海‘珍珠链’群岛附近,三日前开始,出现异常洋流紊乱和间歇性海雾,雾气带有轻微精神干扰性,已造成数艘渔船失踪。北海‘冰渊’方向,观测到海底地震频次异常增加,且震源深度极深,伴有难以解释的低频声波……两地驻军和观测站,都报告在异常发生时,隐约‘感觉’到南方(即皇城和西南方向)传来过一瞬奇异的‘共鸣’或‘牵引’。”
沈玲珑与慕容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西南的“鸣响”,果然不止惊动了陆地的古老封印,连深海的某些存在,似乎也被“唤醒”或“惊动”了!
“‘星炬’之光,照得太亮了。”沈玲珑喃喃道,“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也照亮了黑暗中更多蛰伏的眼睛。现在,它们开始……蠢蠢欲动了。”
慕容翊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帝国历经风雨,何惧妖氛?陆上的,海里的,该来的,就让它来。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将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一一揪出来!”
他肩窝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眸中,只有燃烧的战意与不容动摇的决心。
帝国的航船,在“星炬”愈发璀璨却也引来更多风浪的照耀下,正驶向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加危机四伏的未知海域。而掌舵者与了望者,都已绷紧了心弦,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