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大雪初霁。
朝鲜中线的五圣山,像一只被炮火烧焦了皮毛的巨兽,静静地卧在冰天雪地之中。这里刚刚结束了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血腥味。
在第15军的前线指挥部里,气氛庄重而凝滞。
李云龙坐在一张有些摇晃的木桌前,鼻梁上架着一副刚缴获不久的金丝边眼镜。这副眼镜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斯文气。他手里拿着一支削得极细的铅笔,在满是红蓝箭头的地图上轻轻敲击着。
军长秦基伟站在他对面,双眼布满血丝,那是一场持续了四十三天的血战留下的印记。
老秦,这笔账我给你算清楚了。李云龙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粗门大嗓,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低沉,上甘岭这一仗,你秦基伟打出了国威,把范弗里特的弹药量给耗干了。但是,你这15军的底子也拼得差不多了。
秦基伟点了一根烟,手有些微微颤抖:老李,我不心疼装备,我心疼人。那些兵,都是好样的。
我知道。李云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正因为心疼人,所以接下来的仗,得换个打法。总部命令,第24军接替你们的防务。皮定均那个皮老虎我了解,打仗也是把好手,但他刚上来,地形不熟,如果不把这本账交接清楚,是要吃大亏的。
李云龙指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坑道标识:你看,这些坑道的连接点,还有这几个反斜面的屯兵洞,虽然现在还在咱们手里,但已经被美国人的炮火标定死了。交接的时候,必须告诉老皮,这几个点不能住人,只能当诱饵。
秦基伟看着李云龙,突然笑了:老李,你变了。以前你可是只管冲锋陷阵的,现在怎么变得像个算账的账房先生?
李云龙没笑,他认真地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一行数据:那是以前。现在咱们面对的是机械化到牙齿的美国佬。光靠不怕死不行,得靠脑子,得靠计算。少死一个人,就能多一份胜利的本钱。
十二月十五日,寒风凛冽。
第24军的先头部队开始进入阵地。军长皮定均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了指挥部。
老李,秦军长。皮定均大步流星,声音洪亮,我24军奉命以此为家,绝不让美国人前进一步。
李云龙站起身,把手里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皮定均:老皮,欢迎你来啃这块硬骨头。这是我这几天整理的‘防御账本’。上面记录了美军炮火的规律、他们步兵冲锋的间歇时间,甚至连他们飞机投弹的习惯航线我都给你画出来了。
皮定均接过笔记本,翻了几页,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老李,这还是你吗?连风向对狙击精度的影响你都算出来了?
李云龙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正在换防的战士们:没办法,被逼出来的。老皮,你记住,15军是用血肉把阵地守住的,你24军得用智慧把阵地像钉子一样钉死。你刚上来,美国人肯定会来试探。他们欺负生面孔。
正说着,远处传来了零星的炮声。
皮定均眉毛一挑:这就来了?
李云龙看了看表,神色淡然:下午三点十五分。这是美军的例行骚扰射击,每天都这个时候,误差不超过五分钟。不用理会,让战士们都在坑道里待着,别露头。等四点一过,太阳西斜,晃他们的眼,那时候才是咱们活动的时候。
十二月十六日,阴。
李云龙带着皮定均去视察前沿坑道。为了不引人注目,李云龙特意换上了一件普通战士的棉袄,把那副金丝眼镜摘下来放进兜里,换上了一副用铁丝缠着腿的破墨镜。
这一天,他的任务是当教官。
在537.7高地北山的一个坑道口,李云龙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块怪石:老皮,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个乌龟壳?那是美军的一个观察哨。
皮定均举起望远镜:看见了。距离大概四百米。
李云龙从身边的警卫员手里拿过一支步枪,拉开枪栓看了看:四百米,对于普通步枪来说有点远。但是对于咱们的‘特等射手’来说,正好是吃肉的距离。
他把连队里的几个神枪手叫了过来。
都给我听着。李云龙像个私塾先生一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图,打仗不是光凭眼力好。这风从左边吹过来,大概三级风。子弹飞过去要一秒多。这一秒钟,风会把子弹往右吹偏大概半个身位。所以,你们瞄准的时候,得瞄那个美国兵的左肩膀外侧。这叫修正量。
几个战士听得一愣一愣的。其中一个年轻战士问:首长,那要是风停了呢?
李云龙瞪了他一眼:风停了你不会看树叶吗?不会看地上的雪沫子吗?动动脑子。以后咱们这防线上,要搞‘冷枪冷炮’运动。每个人都要学会算账。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是赚钱;两颗子弹消灭一个,这是保本;三颗子弹还打不中,那就是亏本买卖,是要写检讨的!
皮定均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对身边的参谋长说:把老李这话记下来,发到各团去。就叫‘李云龙射击法’。
别介。李云龙摆摆手,叫‘穷人射击法’。咱们穷,子弹金贵,得省着花。
十二月十七日,小雪。
美军果然像李云龙预料的那样,开始试探新换防的部队。
美军第7师的一个连,在两辆坦克的掩护下,向24军72师的阵地发起了试探性进攻。
此时,李云龙正在72师师部。
师长有些紧张:首长,敌人上来了,是不是让炮火覆盖一下?
李云龙正在低头削铅笔,头都没抬:覆盖什么?你的炮弹多得没处扔了?那两辆坦克就是吓唬人的。你看他们走的路线,那是昨晚咱们工兵刚布好的雷区边缘。
可是他们步兵跟得很紧。
放近了打。李云龙吹了吹铅笔屑,戴上眼镜,仔细看着地图,告诉前沿连长,把敌人放到五十米。对,就是五十米。让他们看见咱们战士的眉毛。这时候,轻重机枪一起开火,打他们的步兵。至于那两辆坦克,不用管,它们不敢冲雷区,只要步兵一退,它们自己就会掉头。
战斗过程正如李云龙所料。当美军步兵以为阵地上无人防守,大摇大摆地摸上来时,突然遭到暴风雨般的打击。失去步兵掩护的坦克在雷区边缘徘徊了几分钟,最终在两发火箭筒的威胁下仓皇撤退。
这一仗,24军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信心。
战后,皮定均给李云龙倒了一杯水:老李,神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敢冲雷区?
李云龙喝了一口水,指了指脑袋:我昨天晚上看了他们的工兵作业记录。美国人怕死,他们的排雷作业还没做完,坦克手是不敢拿命开玩笑的。这就是心理战。
十二月十八日,气温骤降。
大雪封山,后勤补给线变得异常艰难。
李云龙裹着大衣,在后勤兵站检查物资。看到那一袋袋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土豆,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这玩意儿怎么吃?李云龙拿起一个土豆,在桌子上敲了敲,发出当当的响声,战士们在前线流血,回来就让他们啃石头?
兵站站长一脸委屈:首长,没办法啊,天太冷了,生火又怕暴露目标引来飞机。
李云龙把土豆揣进怀里:没办法就想办法。去,让战士们把土豆切成片,放在腋下焐一焐,或者贴身放着。还有,我记得咱们缴获了一批美军的固体酒精,别舍不得用,发下去,每个班两块,专门用来热饭。
他转过身,对随行的参谋说:记下来,给志司发电报。建议以后送上来的粮食,尽量多搞点炒面和熟食。这冻土豆,实在不是人吃的。
这天晚上,李云龙没有回军部,而是住在一个前沿连队的坑道里。他把怀里那个焐热了的土豆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小伤员。
吃吧,孩子。李云龙的声音难得的温柔,吃了才有力气长伤口。等仗打完了,我带你回老家,咱们吃热乎乎的烤白薯。
十二月十九日,情报分析日。
侦察连抓回了一个“舌头”,是个韩军的中士。
李云龙亲自审讯。他没有用刑,而是让人给那个俘虏端了一碗热面汤。
那个俘虏感激涕零,竹筒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全说了。
李云龙听完翻译的汇报,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老皮,情况不对。李云龙指着地图上的丁字山方向,这个俘虏交代,美军最近正在那个区域频繁调动工兵,而且运送了大量的预制钢板。这说明他们要在那里修筑永久性工事,或者是为坦克开辟新的通道。
皮定均盯着地图:丁字山是咱们侧翼的软肋。如果让他们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咱们的防线就被动了。
李云龙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看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咱们刚站稳,不宜大动干戈。但是得给他们上点眼药。命令炮兵,每天晚上不定时地往丁字山方向打几发照明弹,再配合几发冷炮。让他们没法安心干活。这叫疲劳战术。
十二月二十日,一周的最后一天。
防务交接基本完成。15军的主力部队开始撤下阵地休整,24军全面接管了防御。
李云龙站在送别的路口,看着秦基伟远去的吉普车,久久没有动弹。
皮定均走到他身后:老李,别送了。老秦是去享福了,咱们还得在这儿吃苦。
李云龙回过头,重新戴上那副金丝眼镜,脸上恢复了那种精于算计的神情:享福?老秦的心还在这一片山头上呢。咱们要是守不好,那是打他的脸。老皮,从今天起,这五圣山就是咱们的算盘珠子。咱们得把每一笔账都算细了。
他摊开那本从不离身的笔记本,上面已经密密麻麻记满了这一周的数据和心得。
你看,这一周,咱们通过冷枪冷炮,消灭了敌人一百二十三人,消耗子弹三百发。平均二点五发子弹换一个敌人。这个效率还可以提高。李云龙指着数据说,明天,我要去74师,那里有个叫张桃芳的新兵,听说枪法不错,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培养个苗子出来。
皮定均笑了:老李,你这是要开学校啊?
李云龙合上笔记本,目光望向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群山:这战场本来就是个大学校。只不过,这里的学费是用血交的。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美国人多交点学费,让咱们的战士少交点。
风雪中,李云龙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却像这五圣山的岩石一样,不可动摇。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向坑道深处走去,准备迎接下一周更加残酷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