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战的硝烟与血腥气尚未在黄河两岸完全散去,更庞大的阴影便已笼罩下来。接下来的十余日,对岸的袁军并未再发动大规模的渡河攻击,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却与日俱增。每一天,从北岸延伸过来的营寨灯火都在向东西两侧疯狂蔓延,夜晚望去,连绵的灯火如同一条匍匐在地平线上的火焰巨蟒,其首尾已渐不可见。战马嘶鸣声、人马调动践踏大地的沉闷回响、以及成千上万人劳作筑营的喧嚣,汇聚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轰鸣,日夜不停地透过河面传来,折磨着南岸守军的神经。
吕布几乎日夜都待在官渡主垒的望楼上,身上的玄袍沾染了露水与尘土,眼底带着血丝,但身姿依旧挺直如松。他看着对岸那片不断膨胀的营盘,看着那越来越多、如同森林般密集的旌旗,其中最为显眼的,自然是那面代表着袁绍本人的、“袁”字大纛旗。它终于出现在了北岸的核心位置,标志着袁绍主力已然抵达。
“连营近百里,斥候回报,先锋已过延津以西,后队尚在黎阳附近。”陈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将最新的斥候简报递给吕布,“每日渡河北来的兵马、民夫、辎重车队,络绎不绝。粗略估算,其战兵已逾十万,加上辅兵民夫,恐不下二十万之众。”
这个数字,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依旧让望楼上陪同的几位将领呼吸为之一窒。二十万人马铺陈开来,那种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与之相比,南岸官渡防线聚集的五六万兵马,显得如此单薄,仿佛巨浪前的一道沙堤。
吕布接过简报,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将简报递还给陈宫,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知道了。我军防线加固得如何?”
高顺上前一步,沉声汇报:“官渡主垒及东西两翼延伸营垒,壕沟已深掘两丈,营墙加固完毕,新增箭楼一百二十座,霹雳车阵地四十处,均已就位。鹿角、拒马、铁蒺藜遍布垒前三百步内。”他的汇报简洁、精确,如同他打造的防线。
张辽接着道:“狼骑游弋范围已扩展至上下游各三十里,日夜监视河面,猎杀袁军斥候小船十七艘,擒杀试图泅渡窥探者四十余人。朱灵所部偏师活动受限,未敢再靠近南岸。”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锁定对岸。“传令下去,各营轮番休整,保持警惕。告诉将士们,袁绍人马虽多,不过土鸡瓦狗,我官渡防线,便是他们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清晰地传遍望楼左右。周围的亲卫和将领们精神一振,齐声应诺。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南岸的营垒中,除了必要的哨戒和巡逻队伍,大部分士卒被允许轮换休息。伙夫们抬着热腾腾的粟米饭和肉汤穿梭在营帐之间,军法官带着宪兵小队严格巡视,弹压任何可能因紧张而产生的骚动。工匠们仍在查漏补缺,加固着营垒的细微处。整个南岸防线,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在极致的紧绷中,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静。
对峙的第十三日,袁绍大营方向,鼓号声陡然变得密集而高亢。数百艘大小船只再次被推入水中,但这次它们并未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在北岸水域排列成数个庞大的方阵,船头密密麻麻指向南岸。更多的步兵方阵在岸边集结,黑压压的人群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滩涂,刀枪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望楼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预想中的总攻并未到来。那些船阵和步兵方阵,只是在北岸耀武扬威般地展示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鼓噪声、呐喊声震天动地,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南岸守军。随后,便在又一阵冗长的号角声中,缓缓退回了营寨深处,只留下河面上荡漾的波纹和南岸守军一身被惊出的冷汗。
“虚张声势。”吕布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不屑。他看穿了袁绍的把戏,这既是试探,也是心理战,想用这庞大的军容来摧垮守军的意志。
但对岸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随后的日子里,这种规模的“武装游行”又进行了数次,每一次都让南岸防线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小规模的冲突更是从未停止,双方的斥候在广阔的河岸地带殊死搏杀,几乎每一天都有尸体顺着黄河水飘荡而下。袁军开始在北岸修筑更高的望楼,有些甚至试图将霹雳车前置到河岸边,与南岸的守军进行超远程的对射,石弹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入对方营地或河中,激起一片混乱或冲天的水柱。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混合着汗水、泥土、河腥、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硝烟的复杂气味。紧张和压抑,如同不断上涨的河水,浸泡着官渡战场的每一个人。士兵们握着兵刃的手心总是湿漉漉的,睡觉时也常常被对岸突然响起的鼓号或己方预警的锣声惊醒。
吕布巡营的次数更加频繁。他走过每一段营垒,查看每一处防御工事,与普通士卒交谈,分享一块干粮,喝一口浑浊的饮水。他的沉稳和自信,如同磐石,在一定程度上安抚着军心。但当他独自一人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对岸那片无边无际的营火,投向那面猎猎作响的“袁”字大纛。
兵力悬殊,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那个平行时空里发生在这里的奇迹。但此刻,他身处于真实的历史洪流之中,每一个决策,每一分勇气,都关乎着数万人的生死,关乎着他亲手缔造的这一切的存续。
对岸的营火倒映在他深沉的瞳孔里,跳跃不定,如同此刻他内心深处那无法完全压制的、对未知战局的审慎与权衡。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垛墙边缘,指尖传来粗粝的磨砺感。
这场决定北方霸主地位,乃至天下命运的超级大会战,已然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