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的鼓声余韵仿佛还黏在湿重的河风里,对岸的袁军大营便如同被捣碎的蚁穴,骤然沸腾起来。数百艘大小船只脱离北岸,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色水甲虫,开始向宽阔的黄河水道压来。船头劈开浑浊的浪涛,溅起惨白的水花,船桨起落间,是一片压抑的、规律的击水声,混杂着隐约传来的、来自北岸的震天战鼓。
吕布站在官渡主垒的望楼上,身形如一尊铁铸的雕像。他的目光越过翻涌的河面,精准地捕捉到那些船只中最显眼的几艘艨艟巨舰,舰首飘扬的将旗上,依稀可辨“颜”、“文”等字样。袁绍的先锋,果然是这两头猛虎。
“颜良攻白马,文丑扑延津。”陈宫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早已料定的冷静,“朱灵率偏师沿河游弋,似欲寻隙渡河,牵制我军。”
吕布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移动。“传令张辽、高顺,依计行事。告诉文远,狼骑的刀,该见见血了。高顺那里,我要延津稳如泰山。” 他的声音平稳,但按在木质栏杆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是试探,这是袁绍蓄力已久的、真正的第一拳。
白马渡口,水面相对开阔。
张辽立马于河岸新筑的矮墙之后,狼骑特有的轻甲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灰芒。他看着颜良的船队逐渐进入弓箭射程,甚至能看清前排船只上袁军士卒狰狞的面孔和手中高举的盾牌。
“弓弩手!”张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前沿阵地,“三轮齐射,压住船头!”
令旗挥下。霎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弓弦震动的闷响和箭矢破空的尖啸。成千上万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扑向河中的船队,叮叮当当地撞击在盾牌和船板上,也有不少穿透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和凄厉的惨叫。几艘冲锋在前的小艇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摇晃着倾覆,将上面的士卒抛入冰冷的黄河水中。
但颜良的主力船队顶着箭雨,依旧顽强地向前推进。大型艨艟上的挡板提供了相当的防护,船速并未减缓多少。
“床弩!瞄准艨艟吃水线!”张辽再次下令。
布置在岸垒后的数架床弩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粗如儿臂的巨箭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呼啸而出。一支巨箭狠狠凿入一艘艨艟的侧舷,木屑纷飞,船身猛地一歪,速度骤减。另一支则幸运地击中了一艘斗舰的舵叶,那船顿时在水中打横,混乱地撞向友军。
然而,颜良的座舰依旧一往无前。他甚至站在船头,挥舞长刀,厉声呼喝,激励士气。更多的袁军船只开始向岸边靠拢,试图抢滩登陆。
张辽眼中寒光一闪,猛地举起长枪:“狼骑!随我出垒!半渡而击!”
矮墙的栅门轰然洞开,张辽一马当先,如同灰色闪电般冲出。身后数千狼骑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着他们的主将,沿着河滩,向着那些刚刚靠岸、队形尚未整肃的袁军步卒发起了狂暴的冲锋。
马蹄践踏着泥泞的河滩,卷起漫天黄浊的水雾。狼骑们并不与敌军过多纠缠,他们如同风一般掠过,手中的环首刀借着马速,轻巧而致命地划过袁军士卒的脖颈、胸腹。箭矢从马背上精准地射出,专取试图组织抵抗的低级军官。
登陆的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迅猛打击瞬间割裂,阵型大乱。颜良在船上看得目眦欲裂,连连怒吼,催促后续船只加快靠岸,但河滩狭窄,船只拥挤,一时间难以投入更多兵力。张辽率领狼骑反复冲杀,将第一批登陆的袁军几乎尽数歼灭在河滩上,尸体枕籍,鲜血将河水染红了一大片。
眼见登陆受挫,己方士气受挫,颜良只得怒吼着下令船队暂时后撤,重整旗鼓。张辽也不追击,勒住战马,长枪斜指对岸,狼骑在他身后重新列队,肃杀如林,只有战马粗重的喘息和兵刃滴血的声音,在河风中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延津方向。
这里的战斗风格与白马截然不同。高顺的陷阵营根本没有出击,他们如同真正的磐石,沉默地屹立在坚固的营垒之后。
文丑的船队同样遭受了箭雨的洗礼,但他们面对的是更加密集、更有层次的火力网。陷阵营士卒操作着改进后的霹雳车,将数十斤重的石弹抛射出去。石弹划破天空,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砸在袁军船只上,便是木裂船崩;落在水中,则激起丈许高的水柱,撼动着附近的船只。
当文丑麾下最悍勇的先登士卒,冒着矢石,好不容易搭上跳板,嚎叫着冲向岸边的营垒时,等待他们的是如林的枪戟和严丝合缝的大盾。陷阵营的防御阵线如同铜墙铁壁,袁军的冲击撞在上面,只激起一阵金属碰撞的铿锵和短暂的惨叫,便如同浪花拍击礁石,粉碎退去。
高顺就站在营垒最前沿的一架霹雳车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的厮杀。他甚至没有拔出自己的佩刀,只是偶尔下达简短的指令,调整防御的侧重。陷阵营的士卒眼神冷漠,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麦草。他们用长矛从盾牌缝隙中刺出,用弓弩点射冒进的敌军,用滚木礌石砸向攀爬营墙的敌人。整个延津防线,就像一部精密而冷酷的杀戮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将文丑军一波波的进攻吞噬、碾碎。
文丑在后方看得暴跳如雷,亲自督战,斩杀了几名退缩的士卒,却依旧无法撼动那道死亡防线。延津的河滩,比白马更加泥泞,也更加血红。
官渡主垒,吕布将白马、延津两处的战报依次听完。
“文远击退颜良先锋,斩首八百,毁船十余艘,自身伤亡轻微。”
“高顺稳守延津,文丑损兵过千,未能越雷池一步。”
吕布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喜色。这只是开始。颜良、文丑受挫,但袁绍的主力未动,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望向对岸,那里,更多的船只正在集结,更大的帅旗正在移动。
初战的胜利,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清越的鸣响,却也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根弦,即将承受更狂暴的力量。河面上的血腥气随风飘来,混杂着硝烟和河水特有的腥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转身,走下望楼,玄色披风在身后卷动,如同凝聚不散的战争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