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秀芬就坐在小凳上翻针线筐。几张纸条从本子里滑出来,她一张张理好。有张写着:“补丁打成菱形花,孩子说像勋章。”她把纸条夹回去,拿布擦了擦剪刀。
赵大妈提着暖壶过来,站在门口倒水。“外头那棵老槐树没了,”她说,“昨儿锯的,连个影子都不剩。”
秀芬抬头看了眼院外,那边空了一块。
“树没了,可咱们还在。”她说。
赵大妈哼了一声,把壶蹾在石桌上。“这地方一天一个样,煤店都改名叫服务站了,广播里整天喊什么承包,听着不像咱的日子。”
秀芬没接话,低头把线穿进针眼。“眼看要过年,不如咱们照老规矩,各家出一样菜,摆个‘院宴’?”
赵大妈愣了一下。“你还记得这事儿?”
“听你说过一回。”秀芬说,“那时候你讲你婆婆当家,年三十让全院人上你们屋吃饭,白菜豆腐炖粉条,吃到半夜。”
“是啊……”赵大妈声音低了些,“那会儿人挨着人坐,挤得脚都没地儿放。”
“现在也一样。”秀芬说,“地方小点,心不窄。”
赵大妈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折回来,手里拎着个小坛子。“我腌的酱豆,不算好,凑合吃。”
秀芬接过坛子放在一边。“谢谢大妈,就等您这一口呢。”
消息传得快。中午还没到,孙寡妇抱着个粗瓷碗来了,揭开盖着的布,是半碗炸油饼。“我说了孩子爸才肯炸,就这点,不够分。”
“够了。”秀芬说,“谁家都不是为多吃一口,是为这份心意。”
钱婶下午过来时,端了个小盆,里头是自家调的豆酱,上面还撒了点葱花。“我不大会做这些,但这个还能入口。”她说完放下盆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周三的课,别停。”
“不打算停。”秀芬说,“年后讲怎么熬高汤,骨头多泡水,火要慢。”
钱婶点点头,走了。
周建国下了白班,扛来半扇猪头。“厂里分的,本来想自己留着,王霞说大伙一起才热闹。”他把肉搁在井台边,“晚上我帮着刮毛烫皮。”
王霞下班回来,看见一堆人围在厨房门口,笑了。“你们这是要办席?”
“差不多。”秀芬递给她一碗热水,“饺子馅调好了,在桌上,你歇会儿就动手?”
“行。”王霞搓着手,“冷啊,手都僵了。”
吴老蔫天黑前回来,篮子比往常沉。他没说话,把篮子放在秀芬门口就走。她打开看,是一包红糖,还有一串没穿好的山楂。
她追出去,人在院门口抽烟。
“这钱……”
“麻花赚的。”吴老蔫吐出口烟,“孩子们爱吃,攒了几天。”
“那你该留着换布票。”
“布票年年有,年三十就这么一回。”他顿了顿,“你要做糖葫芦,我明早去摘山里红。”
秀芬看着他背影,把红糖抱进屋。
第二天一早,厨房门口排了队。赵大妈占了灶台,锅里煮着豆子。孙寡妇在和面,准备蒸杂粮馒头。钱婶难得下厨,正用小火熬酱。周建国蹲在井边刮猪头,王霞在一旁烧热水。
秀芬把萝卜切片,放进砂锅。郑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蹲在院角的小炉子前,往锅里添水。
“您也来了?”秀芬走过去。
“骨头泡了一宿。”老爷子头也没抬,“汤要三滚三撇沫,急不得。”
“我帮您看着火。”
“你去忙你的。”他说,“这锅我守着。”
她没再劝,回身把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准备蒸窝头。林建华下了夜班回来,见她在忙,脱了棉袄卷起袖子。“我来和面。”
“你去睡会儿。”
“睡不着。”他说,“外头吵,听见妞妞在唱什么‘面要三揉三醒’。”
秀芬笑了。“她们记住了。”
“记得好。”林建华说着开始揉面,“比光吃饭强。”
人来人往,厨房不够用。秀芬拿了张纸,写了排班表贴在墙上:谁几点用灶,谁负责烧水,谁管收尾刷锅。赵大妈看了一眼,念出来:“李秀芬六点到七点,蒸主食;孙桂香七点到八点,热菜……哎哟还真像回事。”
“省得抢。”秀芬说,“谁家炉火旺,谁多搭把手。”
钱婶破例把自己的小煤炉搬出来,放在廊下。“借你们用,别弄脏了。”
“肯定不。”赵大妈应着,顺手把她的炉子擦了擦。
中午饭没人回家吃。一锅接一锅往上端。炸油饼、酱豆、炖猪头、蒸窝头,还有郑老爷子那锅骨头汤,每人盛了一小碗。孩子们端着碗满院跑,嘴里塞得鼓鼓的。
小强蹲在石桌边啃猪耳朵。“秀芬姨,我能写个字不?”
“写吧。”
他从书包掏出粉笔,在桌上歪歪扭扭写:“年宴好吃。”
妞妞抢着加了一句:“秀芬姨最棒。”
赵大妈看见,拿抹布擦了半边,留下“年宴好吃”四个字。“留着,明天还能看。”
傍晚下起小雪。秀芬在院里挂腊味,把几条腌好的肉挂在绳子上。林建华帮她把竹竿撑高,免得孩子碰到。
“今年比去年暖和。”他说。
“是。”秀芬仰头看,“腊八那天都没结冰。”
“日子也顺。”
她没接话,低头整理绳结。远处新楼工地亮着灯,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她忽然想起什么,走进厨房。砂锅还在灶上,汤没喝完,冒着细泡。她盛了一碗,先送到郑老爷子门口。
老人开门,接过碗没说话,低头吹了口气。
她又送去孙寡妇家,小强正趴在桌上写作业,抬头喊了声“秀芬姨”。孙寡妇接过碗,说了句“又让你费心”。
第三碗给了赵大妈。她正往窗缝里塞布条。“风钻进来,炕都捂不热。”她接过碗喝了一口,“这汤鲜。”
“老爷子熬的。”
“他心软。”赵大妈说,“嘴硬一辈子,今儿主动端汤给王霞,我都吓一跳。”
秀芬笑了笑,端着最后一碗回屋。林建华已经睡了,鞋摆在床边,补好的洞在脚尖处,针脚细密。
她把汤放在桌上,没动。窗外,雪落得安静。院里那根挂腊肉的竹竿微微晃,绳子上的肉轻轻碰着墙。
石桌上,“年宴好吃”四个字被雪盖住一半,还看得清。
她站起来,把空碗收到厨房。路过水池时,看见盆里泡着几个山药。
明天要做山药糕。
她把盆往里推了推,免得夜里冻住。
灶上砂锅还在响,一小口一小口地冒泡。
汤没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