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的脚步声还在院门口回荡,秀芬把空盘子放进水盆,顺手拧了块湿布擦灶台。她没急着进屋,而是拎起扫帚走到井台边,先把自己门前的落叶扫成一小堆。晨风带着点凉意,吹得墙角那堆旧物窸窣作响——断藤椅、锈铁罐、压扁的煤筐,昨儿她顺手码整齐了,可看着还是碍眼。
她把扫帚换到左手,又从门后摸出个麻袋,径直朝郑老爷子屋外走去。
刚弯下腰捡那只铁罐,赵大妈正好端着尿盆从隔壁出来,一见这情形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撂地上。“哎哟我的姑奶奶!”她赶紧把尿盆搁在台阶上,几步抢过来,“你这是干啥呢?”
“清一下。”秀芬头也没抬,用袖口蹭掉罐子上的煤灰,“这儿老招老鼠,前两天我还看见洞口堆着草屑。”
“你心善我知道,可这是你能动的地儿?”赵大妈压低声音,“老爷子脾气古怪,连他亲儿子回来都被堵在门外。你把他东西挪了,回头怪你怎么办?”
秀芬站直身子,拍了拍手:“我又没进他屋,东西都在外头堆着,谁都能看见。再说,也不是扔,是归整。要是他嫌乱,自己还能再弄回去。”
赵大妈张了张嘴,想说点更重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人家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你图个啥?”
“图院子干净。”秀芬笑了笑,语气没轻也没重,“也图个心安。昨儿那么多人来看我烧煤,我都不怕说不清,还怕这点杂活落埋怨?”
赵大妈愣了一下,摇摇头:“你这人……真是。”她没再多劝,只叮嘱一句“当心点”,就端起尿盆走了。
秀芬继续低头干活。藤条断得七零八落,她找来一根旧麻绳,一段段捆结实了靠墙立好。铁罐里积着雨水,倒干净后摞在一边。那只剩半边框的煤筐最沉,沾满泥和碎煤渣,她费劲地翻过来,准备清空底下的杂物。
就在她用力掀筐的时候,底下“咔”地一声轻响。
她停住手,蹲下来仔细看。原来筐底卡着个布包,外头裹着发黄的油纸,边缘已经有些发霉。她试着拽了拽,没拉动,便用手一点点抠开周围的泥块和碎煤粒,终于把它整个掏了出来。
布包不大,四四方方,拿在手里有些分量。她左右看了看,院里没人往这边瞧。吴婶家窗帘动了动,但很快又静下来。
她没立刻打开,只是把布包塞进了上衣口袋。动作不快,也不刻意遮掩,就像收起一块舍不得丢的碎布头。
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她把麻袋扎好,拎回自家门口。正要推门,眼角余光扫过郑老爷子那扇紧闭的屋门——窗玻璃蒙着层薄灰,看不见里面,但她总觉得,有道影子在帘后轻轻晃了一下。
她没停下,进了屋就把麻袋靠在墙角,转身去灶台边添水烧锅。玉米面还有小半盆,今天打算蒸点菜团子。她一边揉面一边摸了摸胸口的口袋,布包还在,硬硬的一角顶着手心。
晌午前,她把团子上了蒸笼,趁着火候,又拿了块干净毛巾,蘸了热水,轻轻擦掉布包外面的污迹。油纸裂了一道缝,她小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铜色的一截物件——不像工具,也不像零件,弯弯曲曲的,中间有个小孔,像是能穿什么东西进去。
她捏着它翻了个面,背面刻着几个极小的字,可沾了锈,看不真切。
正琢磨着,院外传来脚步声。她赶紧把布包重新包好,放回口袋,起身去掀锅盖。热气扑上来时,她听见赵大妈在跟人说话。
“……真动手了?那你可得留神,老爷子可不是好说话的主。”
“我看她就是实诚。”是钱婶的声音,“昨儿还给我留了个窝头,说是红薯和玉米面混的,吃着不糙。”
“话是这么说,可人家几十年都不让人近身,她这一动,万一举得不对……”
两人说着走远了。
秀芬把团子端下来,挨个摆进粗瓷碗。她没急着叫林建华回来吃饭,而是站在门口,望着郑老爷子那扇门。
门没开,也没响动。
但她注意到,门口原先堆着的两块断砖不见了——那是以前别人扔在那儿挡风的,今早还横在地上,现在却整整齐齐码在墙根,像是被人悄悄挪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
下午日头偏西,她坐在小凳上挑野菜,小强送来的荠菜洗干净晾了一上午,叶子脆生生的。她一边掐梗子一边留意那边屋子的动静。整整一天,门没开过一次,也没见人进出。
天快黑时,林建华回来了,肩上搭着厂里发的劳保毛巾。他进门就说:“赵姨说你今儿清理老爷子门口?”
“嗯。”她应了一声,继续择菜。
“她说你胆子大。”
“我不怕。”她说,“人活着,总得做点自己觉得对的事。”
林建华没再多问,进屋去洗手。她把野菜拢进盆里,站起来时,手又碰到了口袋里的布包。
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屋翻出个小铁盒,把布包放了进去,合上盖子,摆在了灶台旁边的木架上——离火不远,也不挨水,干爽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她照例起床生火。天刚亮,院子里静得很。她提着水桶去井台打水,路过郑老爷子门口时,脚步顿了顿。
那扇门依旧关着,可门缝底下,似乎少了些积灰。
她没多看,打完水回来,正准备进屋,忽然发现铁盒不见了。
她心头一紧,转身就往灶台边走。铁盒不在原位,但也没翻倒的痕迹。她四下看了看,最后在窗台上找到了它——盒子开着,布包还在,可位置变了,从底下挪到了上面,像是被人打开看过,又原样放了回去。
她盯着那盒子看了很久,手指慢慢握紧了窗台边缘。
院外传来送报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走远了。
她没动,也没喊人,只是静静站着,直到林建华从屋里出来,问她怎么还不做饭。
“等水开。”她说。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一圈圈往上涌。她走过去,掀开锅盖,蒸汽升腾,模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