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一只属于帝王，一只属于债主，在太和殿森然的空气里轻轻一握。
旋即分开。
这一握，比“陆行者”撞开午门，更能震塌人心。
它宣告了一个旧神的退位，与一个新神的降临。
傅庭的身体剧烈地晃动，几乎要栽倒，被身旁的门生死死架住。
他看着那个与天子并肩而立的女子。
再看看那个脸上泛着病态潮红，眼中却燃起从未有过的灼热光芒的小皇帝。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他的尾椎骨一寸寸爬上天灵盖。
完了。
不是大周完了。
是他们这些“先帝老臣”、“国家栋梁”完了。
小皇帝的腰杆，从未像此刻这般挺直。
他侧过头，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身边的林黛玉。
这个女人的气息，他从未在宫中任何人身上闻到过。
那不是权力的腐臭，不是谄媚的甜腻。
那是一种被钢铁与火焰淬炼过的，冰冷、纯粹，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
他渴望这种力量。
“林太傅，请。”
小皇帝破天荒地，主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黛玉走向大殿侧面的暖阁。
那里，本是用来“训诫”她的地方。
如今，狩猎场里的猎人与猎物，颠倒了位置。
黛玉迈步，视线没有在满朝文武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熙凤紧随其后，手里那摞文件像一叠刚从地府取回的生死簿。
她经过傅庭身边时，高跟鞋的声音停了一拍。
红唇勾起，她用羽毛般轻柔，却又字字带毒的声音说：
“傅阁老，您这把年纪，可得保重身体，要不我给你送一个我们明月岛的特效药？”
她顿了顿，笑意更浓。
“记在皇上的账上就行。”
傅庭喉头一甜，胸口如遭重锤，一张老脸涨成了深紫色。
这不是送药。
这是在告诉他，他的身家性命，他整个家族的荣华，都在人家的账本上，随时可以一笔勾销。
暖阁内，小皇帝屏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傅庭等几位内阁重臣。
这既是给老臣们最后的体面，也是他想亲眼见证，这座压在自己头顶十六年的大山，是如何被一锤锤敲成齑粉的。
“皇上，咱们谈生意。”
熙凤直接占据了主位，将文件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摊开。
那份利落与强势，让这紫禁城的暖阁，变成了四海银行的会议室。
“这是‘京城旧城改造及新城建设计划’。”
她抽出第二份文件，上面是一幅精美的京城鸟瞰图，用炭笔绘制，充满了奇异而陌生的建筑线条。
“您瞧，这几片，房屋老旧，人口拥挤，秽物堆积，有碍天子观瞻。”
熙凤用一根细长的银质指挥棒，在图上画了几个圈。
“我们银行计划投入一千万两，进行整体拆迁和重建。”
一名户部官员，傅庭的得意门生，立刻站了出来。
“一千万两？凤总，朝廷国库如今能跑老鼠，军饷都已欠了三月，何来此等巨款……”
“钱，从来不是问题。”熙凤打断他。
她的指挥棒在地图上轻轻一点。
“我们不要朝廷出一文钱。拆迁、安置、建设，全由我们负责。”
“建成之后，新建的商铺、住宅，我们拥有百分之七十的产权，为期九十九年。”
“剩下的三成，归皇家内务府。”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当然，拆迁范围内的所有土地，需要先无偿划拨给我们四海银行。”
户部官员脑中的算盘瞬间炸裂。
他倒抽一口凉气，看向熙凤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这是圈地！是用一笔看不见的“投资”，换走京城最核心地段的永久所有权！
比当年那些圈占民田的勋贵，手段高明百倍，也狠毒百倍！
“荒唐！”另一名礼部老臣气得浑身发抖，“京城乃神京重地，一草一木皆属皇上！岂能划与商贾之流！此举与割让疆土何异？！”
熙凤甚至没看他，只是从文件夹里又抽出一张纸，轻飘飘地滑到那老臣面前。
“刘大人，先别急着谈疆土。”
“这是您家三公子在城西开的‘雅集轩’流水账。上个月，为了一尊汝窑笔洗，他挪用了您准备疏通吏部关节的五万两银子。”
“这笔钱，我们银行可以帮您垫上，年息九厘，不高吧？”
刘大人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熙凤的目光又转向那名户部官员。
“张大人，您夫人的娘家侄子，在天津卫做漕运亏空了二十万两，如今正被债主追杀。我们可以提供一笔无抵押的‘亲属帮扶贷款’，您看……”
“凤总！”
小皇帝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决断。
他打断了熙凤的“精准扶贫”。
“就按你说的办。”
他拿起御笔，看也不看那几个面如死灰的老臣，直接在熙凤递上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想明白了。
与其让这些土地烂在蛀虫手里，变成他们贪腐的资本，不如交给林黛玉。
至少，他能拿到三成看得见的收益。
至少，他能看到一座崭新的，属于他的，图纸上的京城。
熙凤满意地收回文件，对小皇帝抛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黛玉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她安静地喝着茶，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偶尔翻动一下手中的《明月日报》。
直到熙凤将所有“合作协议”签完，她才放下报纸。
她将报纸递给小皇帝。
“亲政大典，是你的第一个舞台。你需要一场足够盛大的表演，向天下宣告你的存在。”
小皇帝接过报纸，看着上面那些他闻所未闻的词汇，眼中是困惑，更是无尽的渴望。
黛玉站起身，走到暖阁窗边。
窗外，广场上壁垒分明。
一边是她带来的红莲卫，军容严整，气势如山。
另一边，是歪歪斜斜的御林军，神情萎靡，如同待宰的羔羊。
“朕，我该怎么做？”
小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很简单。”
黛玉回过头，月光般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的亲政大典，我要在午门前，举行一场阅兵。”
“让全京城，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谁的军队，能打仗。”
“让那些还抱着幻想的藩王、旧臣，都掂量掂量，他们手里的破铜烂铁，够不够我的‘海蛇’舰一轮齐射。”
“这……”傅庭终于缓过一口气，挣扎着开口，“午门阅兵，闻所未闻，史无前例！此乃对皇权的公然挑衅！是司马昭之心……”
“傅阁老。”
黛玉打断他。
她走到傅庭面前，微微俯身，直视着他那双因恐惧而浑浊的眼睛。
“我不是司马昭。”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因为，我不需要觊觎那张椅子。”
黛玉站直身体，环视着这间奢华的暖阁，目光最后落在小皇帝身上。
“我随时可以，再造一把比它更舒服，更气派的。”
说完，她转身，径直向殿外走去。
高跟鞋敲击金砖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在为旧时代敲响丧钟。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小皇帝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明月日报》，纸张被他手心的冷汗浸透。
他看着傅庭那张惨败如鬼的脸，忽然笑了。
笑得畅快淋漓，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林黛玉要的，不是他的江山。
她要的，是把他连同他的江山一起，变成她庞大产业版图里，一个毫不起眼的，随时可以替换的……部门经理。
而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