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
胡琴的弦断了。
断裂的丝弦像条银蛇,弹在沈玉楼手背上,留下道细细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戏台中央那个旋转的身影,眼神发直。
台上的花旦正唱到《霸王别姬》的“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水袖翻卷如流云,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虞姬的决绝。可沈玉楼看得分明,那水袖遮面的瞬间,花旦脖颈左侧露出块月牙形的疤痕——和当年被他推下河的阿楚,一模一样。
“玉楼哥,发什么呆呢?”师弟撞了撞他的胳膊,“这‘青老板’可是头回登台,嗓子亮,身段绝,听说后台求见的富商能排到巷尾。”
沈玉楼握紧断弦的胡琴,指节泛白。不可能,阿楚当年明明没气了,他亲手把她拖上岸时,身子都凉透了。那年他才十六,跟着戏班班主学胡琴,阿楚是班主捡来的孤女,总爱扒着后台的柱子听他练琴,说长大了要跟他学唱虞姬。
可那天,班主赌输了钱,要把阿楚卖给粮商做妾。他护着阿楚,争执间把她推搡到河边,脚下湿滑,阿楚一声尖叫就没了影。
戏台上的青老板已换了装扮,正唱《游园惊梦》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腔婉转,台下掌声雷动。沈玉楼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震得耳膜发疼。
散场后,他鬼使神差地绕到后台。卸妆的青老板背对着他,正用帕子擦拭脖颈,那块月牙疤痕在镜中若隐若现。
“姑娘的疤痕……”他声音干涩,“是天生的吗?”
青老板转过身,眉梢挑了挑,眼底带着戏文里的慵懒:“沈先生是想问,这疤是不是被人推下河撞的?”
沈玉楼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你……”
“我没死。”青老板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被个老渔婆救了,嗓子灌了水,哑了三年。后来学戏,师傅说我这嗓子唱不了青衣,只能练花旦的假声。”
他当年为何不找她?沈玉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当年他吓得跑回了家,第二天再去河边,只捡到阿楚常戴的那只银镯子,上面刻着个“楚”字。他把镯子藏在琴盒底层,藏了整整十年。
“沈先生的胡琴拉得好。”青老板拿起桌上的胭脂,指尖蘸了点,往唇上抹,“尤其是《夜深沉》,当年总听你拉,说要配我的虞姬。”
“阿楚……”他终于叫出这个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琴盒上。
“别叫我阿楚。”她放下胭脂,眼神冷得像冰,“我现在叫青黛。”
接下来的日子,沈玉楼总去戏班捧场,拉琴时眼睛就没离开过青黛。师弟劝他:“哥,她可是戏班老板的摇钱树,听说跟粮商赵老板走得近,你别趟这浑水。”
他却像着了魔,把攒了十年的积蓄全换成了戏票,只盼她能看自己一眼。直到那天,他在后台撞见赵老板拉扯青黛,肥腻的手往她腰上摸:“唱得这么好,不如跟我回府,天天给我一个人唱。”
青黛没躲,只是笑:“赵老板舍得把粮仓的地契给我吗?”
“你要地契做什么?”赵老板愣了。
“当年害我落水的人,如今靠着你家的粮店发了财,我得把他抢回来呀。”青黛的指甲划过赵老板的脸,笑得娇媚,“就像抢你的地契一样。”
沈玉楼的心猛地沉下去。他爹确实靠着赵家的粮店生意发家,当年若不是赵家借粮给他爹周转,沈家早破产了。
他冲进去推开赵老板,青黛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沈先生多管闲事,是怕我真抢了赵家的地?”
“阿楚,我错了。”他抓住她的手腕,那道疤痕硌得他手心发烫,“当年我不是故意的,我找了你整整十年!”
“找我?”她笑出声,“你是怕我活着回来,戳穿你爹挪用赈灾粮的事吧?”
沈玉楼如坠冰窟。他爹当年确实负责过赈灾粮,账目一直含糊不清,他从未细问……
夜里,他撬开爹书房的暗格,果然找到本泛黄的账册。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挪用糙米三千石,换银钱给玉楼捐官”,旁边还粘着张纸条:“阿楚那丫头不能留,恐泄事。”
原来如此。他以为的意外,竟是爹为了掩盖贪腐,故意让人把阿楚沉了河。而他那一推,成了帮凶。
第二天,他抱着账册去了戏班,却被拦在门外。班主说青黛跟赵老板去了码头,要乘船去苏州。
他疯了似的往码头跑,远远看见青黛站在船头,赵老板正给她戴金镯子。船要开了,他跳上旁边的小渔船,嘶吼着:“阿楚,我知道错了!账册我带来了,我去自首!”
青黛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水。她摘下赵老板给的镯子,扔进江里,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不是戏文,是当年他教她的童谣:“月光光,照河塘,阿楚嫁个胡琴郎……”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船渐渐远了,青黛的身影越来越小。沈玉楼瘫坐在渔船里,把账册塞进怀里,任由江风吹乱头发。他知道,这账册送出去,沈家会完,他也会完。
可他更知道,有些债,必须用一辈子来还。
就像那根断了的胡琴弦,哪怕接起来,也永远留着道疤,在每个月圆的夜里,隐隐作痛。
后来,沈家果然倒了。沈玉楼没去自首,而是拿着账册找到了巡按,陪着爹一起上了刑场。临刑前,他听见台下有人唱那首童谣,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女子,站在人群里,脖颈的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笑了,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
风吹过,仿佛又听见胡琴拉响《夜深沉》,琴声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扒着后台的柱子,眼睛亮晶晶地问:“玉楼哥,等我学会虞姬,你会一直为我拉琴吗?”
会的,阿楚。
这一次,断弦也没关系。
我用余生,给你唱完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