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锦惨败、皇帝驾崩的消息,如同两道叠加的晴天霹雳,以远比八百里加急更快的速度,通过溃兵绝望的哀嚎、零星逃回的戈什哈语无伦次的叙述,如同瘟疫般传回了大清国的都城——盛京。
这座由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君主苦心经营、象征着满洲崛起的城市,几乎在瞬间便从一种紧张的期待,坠入了无边的恐慌与绝望的深渊。
“败了!皇上……皇上没了!”
“八旗主力全完了!睿亲王、英亲王生死不知!”
“明军……明军就要杀过来了!”
各种混乱、夸大乃至完全失实的消息在盛京的大街小巷疯狂流传。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市集变得冷清,商铺纷纷关门歇业,权贵府邸门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一些包衣奴才和汉官开始偷偷收拾细软,眼神闪烁,寻找着可能的出路。就连皇宫大内,也失去了往日的肃穆与威严,太监、宫女们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惊惶,低语声如同鬼魅般在宫墙间回荡。
留守盛京的文武官员,如大学士希福、刚林等,以及未能随驾出征的宗室贵族,如礼亲王代善(因年老留守)等,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齐聚在崇政殿内,争吵、叹息、惶恐不安,却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应对之策。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不仅君主崩殂,连继承人都悬而未决,整个清廷的统治核心,面临着瞬间瓦解的危险。
就在这人心涣散、局势即将失控的危急关头,一队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最后纪律的人马,护卫着几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悄然抵达了盛京城外。正是多尔衮、阿济格以及他们拼死保全下来的部分两黄旗、两白旗核心力量,还有那承载着皇太极遗体和六岁幼子福临的马车。
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入城,而是秘密进入了多尔衮的睿亲王府。消息被严格封锁,但睿亲王和英亲王生还并带回皇太极遗体的消息,还是如同暗流般迅速传到了代善、希福等核心宗室和重臣耳中。
当夜,睿亲王府邸,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大厅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多尔衮和阿济格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袍服,但脸上的疲惫与伤痕依旧清晰可见。礼亲王代善坐在上首,他年事已高,须发皆白,此刻眉头紧锁,满是忧色。大学士希福、刚林等重臣分坐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多尔衮身上,等待着他带来确切的消息和……未来的方向。
“十四弟,皇上他……”代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抱有一丝侥幸。
多尔衮面色悲戚,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皇上……在撤军途中,伤重不治,已然龙驭上宾了。”他顿了顿,补充道,“遗体……已随我等带回,暂厝府中。”
尽管已经听闻风声,但当多尔衮亲口证实皇太极的死讯时,大厅内还是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和叹息声。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那……国不可一日无君,继统之人……”代善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按照实力和资历,多尔衮和豪格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但豪格如今生死不明(多尔衮并未当场公布其死讯),而多尔衮……
多尔衮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皇上临终前,留有遗诏。”
众人精神一振,屏息凝神。
“皇上遗命,传位于九阿哥福临!”
“福临?”代善一愣,希福和刚林也面面相觑。九阿哥年方六岁,其母庄妃布木布泰(孝庄)出身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在眼下这危亡之际,立一个幼主?
阿济格在一旁闷声道:“没错,是福临!我和十四弟都在场,亲耳所闻!”他这话,既是为了证实遗诏的真实性,也是为了表明自己和多尔衮站在同一阵线。
多尔衮继续道:“皇上命,由本王,和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此时众人尚不知其死讯)、英亲王(阿济格),共同辅政,匡扶幼主,度过危难!”
他将代善和已死的济尔哈朗也拉入辅政名单,既是为了借助代善的威望稳定宗室,也是一种政治上的平衡与妥协。
大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激烈的思想斗争。立幼主,固然有主少国疑的风险,但在当前形势下,却可能是避免内部立即分裂火并的唯一选择。无论是多尔衮还是豪格(若生还)单独继位,都势必引发另一派的强烈反弹,如今八旗精锐尽丧,再也经不起任何内耗了。
代善沉吟良久,他看了看面色坚决的多尔衮和阿济格,又想了想城外可能随时杀到的明军,以及内部岌岌可危的人心,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既然是皇上遗诏,老夫……没有异议。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共渡难关。”
希福和刚林等文臣见资历最老的代善都已表态,也纷纷躬身道:“臣等谨遵皇上遗诏,愿辅佐幼主,效忠大清!”
最大的障碍消除了。
多尔衮心中稍稍一松,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悲恸和凝重:“既如此,事不宜迟。需尽快举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以定人心!年号……便定为‘顺治’,愿上天庇佑,使我大清能顺利度过此劫,天下得以治理。”
“顺治……”众人咀嚼着这个年号,在惨败之后,这无疑寄托了一种深深的期盼。
接下来的几天,在睿亲王府和礼亲王府的联合主导下,盛京这台濒临停摆的统治机器,开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效率运转起来。皇太极的逝世被正式公布,举国哀悼。同时,拥立福临即位、改元顺治的准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多尔衮和代善利用尚存的威望,强力弹压了城内任何可能的不稳定因素。
庄妃布木布泰(孝庄)在得知儿子被立为皇帝后,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智慧,她深知孤儿寡母在此刻的艰难,对多尔衮和代善极尽尊重与倚仗,将后宫稳定得井井有条,避免给前朝添乱。
在一片素缟和压抑的气氛中,一场规模缩水但仪式依旧庄重的登基大典,在盛京皇宫的崇政殿内仓促举行。六岁的福临,穿着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龙袍,在母亲孝庄太妃(即将尊封)和多尔衮、代善等辅政王的扶持下,坐上了那冰冷而沉重的龙椅,接受了群臣仓惶而不安的朝拜。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在殿内响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虚弱的悲凉。一个庞大的帝国,在遭遇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后,将其命运寄托在了一个六岁孩童和几位各怀心思的辅政王身上。
登基大典刚刚结束,多尔衮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一名心腹戈什哈便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多尔衮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阴沉,他对着代善和希福等人略一示意,便快步走向偏殿。
偏殿内,一名来自科尔沁部的使者正在等候,他不再是之前接应时的谦卑姿态,而是带着一种草原使者特有的、混合着关切与审视的表情。
“睿亲王,”使者抚胸行礼,语气却不再那么恭顺,“我部台吉们听闻大清遭此大难,幼主新立,深感忧虑。特遣在下前来,一是恭贺顺治皇帝登基,二是……希望与睿亲王及诸位辅政王,重新商议我科尔沁部与大清之间……未来的关系。尤其是关于,双方边界、贡赋以及……在明军威胁下,如何协同自保等事宜。”
使者的话语委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多尔衮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内部的权力刚刚勉强平衡,外部的压力,却已接踵而至。科尔沁人,看来是想要趁火打劫,重新议价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明军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