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过辽北荒原,带着刺骨的凉意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在夜幕的掩护下,如同受伤的狼群,沉默而迅疾地向北移动。这正是由多尔衮和阿济格率领的、从松锦战场那片血肉磨盘中侥幸逃脱的清军最后核心。队伍中央,一架用临时找来的马车和树枝匆匆改造成的简易担架上,躺着气息奄奄的大清皇帝皇太极。
担架周围,仅存的数十名两黄旗巴牙喇亲卫,人人带伤,眼神中充满了血丝、疲惫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他们机械地迈着步子,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的四周,仿佛随时都会有明军的追骑从任何方向杀出。
多尔衮走在担架旁,他的脸颊上被流矢划破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血痂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暗沉。他身上的甲胄布满刀痕和凹坑,每走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多处创伤,带来阵阵隐痛。但他的右手,始终紧紧握着刀柄,左手则时不时地探向担架,感受一下皇太极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阿济格在前方引路,这位以勇猛着称的英亲王,此刻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走路一瘸一拐,左臂用布带吊在胸前,那是为了掩护多尔衮和皇太极突围时,被一名明军悍将用铁锏砸断的。他沉默着,只是偶尔回头望一眼担架的方向,眼神复杂。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小土坡后暂时停了下来,进行极其短暂的休整和确认方向。所有人都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多尔衮示意亲卫将担架轻轻放下,他单膝跪在皇太极身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到皇太极的脸色已经不是蜡黄,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双眸紧闭着,只有鼻翼间那微不可察的翕动,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御医早已在混乱中失散,或者说,可能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此刻,没有任何药物,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挽回这位曾经雄才大略、意图问鼎中原的大清皇帝正急速流逝的生命。
“水……拿水来……”多尔衮沙哑地低声道。
一名亲卫连忙解下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多尔衮小心翼翼地扶起皇太极的头,将清水一点点滴入他那干裂的嘴唇。
或许是清水的滋润起了微弱的作用,皇太极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浑浊,黯淡,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不甘,以及一种洞悉了命运后的深深绝望。
他的目光涣散地移动着,最终,模糊地定格在了多尔衮那张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
“十……十四……弟……”皇太极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多尔衮必须将耳朵几乎贴到他的嘴唇上才能听清。
“皇上,臣在!”多尔衮连忙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福……福临……”皇太极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吐出了这两个字。
多尔衮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福临,皇太极的第九子,年仅六岁!在这个山穷水尽、强敌环伺的时刻,皇上要立一个六岁的幼童为帝?!
但他没有犹豫,立刻沉声道:“臣明白!皇上放心,臣等必竭尽全力,辅佐阿哥,保全爱新觉罗氏的江山!”
皇太极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一股更大的痛苦和某种刻骨铭心的情绪涌了上来,让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灰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他猛地抬起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多尔衮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之中。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眼睛死死盯着多尔衮,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
“南……朝……有……张……世……杰……在……勿……勿轻启……战端……”
这句话说完,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灵魂与精气,抓住多尔衮胳膊的手无力地滑落,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也彻底熄灭,头颅歪向一边,再无气息。
大清皇帝皇太极,这位一手将后金带向强盛、改元称帝、屡次破关入塞、给予大明沉重打击的一代枭雄,最终未能踏过辽西,反而在这北国荒原的寒夜之中,带着无尽的遗憾、悔恨以及对那个名叫张世杰的可怕对手的深深忌惮,含恨而终。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的亲卫都低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悲怆和茫然。皇帝,驾崩了!在这个全军覆没、仓皇北遁的时刻!
阿济格踉跄着走过来,看着担架上已然失去生命的皇太极,这个粗豪的汉子,眼圈也不由得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多尔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皇太极已然冰冷的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然后,将他刚刚滑落的手,轻轻地、庄重地放回了他的身前。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夜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发辫和破损的甲叶,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孤寂,却又透出一股沉重的、不得不肩负起一切的压力。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济格和周围的亲卫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终于,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悲恸、疲惫和挣扎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坚毅所取代。他的目光扫过阿济格,扫过每一位幸存的核心亲卫,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皇上……龙驭上宾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句话从多尔衮口中正式说出时,所有人还是感到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皇上临终遗诏,”多尔衮继续道,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传位于九阿哥福临!由本王,和郑亲王济尔哈朗(已殉国,此处为政治安排或信息滞后?)、武英郡王阿济格,共同辅政!在返回盛京,举行正式登基大典之前,此事需严格保密,稳定军心为首要!”
他特意点出了济尔哈朗和阿济格,既是为了显示遗诏的“公正”,也是为了暂时安抚和拉拢阿济格。至于豪格……既然已经“殉国”,那便不再是问题。
阿济格嘴唇动了动,看着多尔衮那冰冷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闷声道:“我听十四弟的。”
多尔衮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片他们刚刚逃离的、埋葬了八旗主力和大清国运的战场,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忌惮,耳边回响着皇太极那最后的遗言。
南朝有张世杰在,勿轻启战端!
就在这时,一名派往前方探路的戈什哈(亲兵)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压低声音禀报道:“二位王爷,前方……前方发现科尔沁部派来的向导和接应人马,领头的是巴达礼台吉的儿子绰尔济!他们说……说奉科尔沁部诸位台吉之命,前来接应皇上和二位王爷前往科尔沁草原暂避,并……并有要事相商!”
多尔衮和阿济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科尔沁人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但,他们真的仅仅是为了“接应”和“相商”吗?
尤其是,在皇太极刚刚驾崩,新帝未立,内部权力结构即将发生剧变的这个微妙时刻!
多尔衮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对那戈什哈沉声道:“带他们过来。记住,皇上重伤未愈,需要静养,暂不宜见外人,一切由本王和英亲王应对。”
“嗻!”
戈什哈领命而去。
多尔衮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损的衣甲,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看了一眼皇太极的遗体,对阿济格低声道:“十二哥,眼下局势危如累卵,科尔沁人是友是敌,尚未可知。稍后见面,你我需见机行事。皇上的遗体和福临阿哥,是咱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绝不能有失。”
阿济格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夜色中,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科尔沁的使者,正在靠近。而这支失去了皇帝、失去了主力、前途未卜的残军,即将与这些草原上的邻居,展开一场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