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的书房,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被无形之力挤压的囚笼。空气中,刺鼻的石灰与草药混合气味,从张世杰未来得及完全更换的衣物上散发出来,与孙传庭袖口、前襟那已然发黑凝固的血腥气猛烈地对撞、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张世杰站在门口,逆着廊下微弱的光,身形显得有些疲惫的佝偻,但那双眼睛,在扫过房中景象——跪地哀求的幕僚、脸色苍白的赵铁柱,以及那位死死按着地图、状若疯魔的老督师时,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沉静。他步履沉稳地走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孙传庭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张世杰,那目光中混杂着绝望、希冀、以及一种近乎迁怒的暴躁:“世杰!你来得正好!潼关危殆,瑞儿……瑞儿他……老夫必须……”
“督师。”张世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孙传庭后续的话语。他没有去看那封绝笔信,目光直接落在那张被孙传庭指甲几乎要抠破的舆图上,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潼关之事,末将已知悉。”
他走到舆图前,与孙传庭并肩而立,却仿佛站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手指,没有去碰触那个让孙传庭肝肠寸断的“潼关”,而是缓缓地、坚定地,点在了他们脚下这座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城市——“开封”。
“督师欲回援潼关,舐犊之情,人伦常理,末将感同身受。”张世杰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孙传庭焦灼的心上,“然,请督师暂熄雷霆之怒,容末将陈说利害。”
他不等孙传庭反驳,手指猛地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大圈,将开封、洛阳、乃至整个中原腹地囊括其中:“开封若在,则中原脊梁未断,朝廷于黄河以南犹有支撑!数十万闯军主力便被我军牢牢牵制在此,不得肆意西进、北上!他们若敢绕开开封,直扑潼关,其漫长的后勤补给线便将暴露在我军兵锋之下,届时我开封守军与可能的援军内外夹击,闯贼首尾难顾,必遭重创!”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开封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声响:“反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若我等于此刻分兵,莫说五千,便是三千,两千!以开封如今疫病横行、粮草将尽、守军疲敝之状,城防体系顷刻间便会崩溃!开封一失,中原门户大开,数十万闯军再无后顾之忧,便可如同决堤洪水,席卷豫西,直扑潼关!督师试想,届时,以潼关之险,可能独抗倾巢而来的闯贼主力?可能挡住这席卷天下的滔滔大势?!”
他目光如炬,直视孙传庭那双充满痛苦和挣扎的眼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开封,便是那张皮!潼关,乃至整个关中,皆是其上的毛发!开封若失,潼关绝无幸理!此非末将妄言,实乃局势使然,洞若观火!”
“你!……”孙传庭被这番毫不留情的剖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世杰,想要斥责他冷血,不顾人伦,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对方所言,句句如同冰冷的铁律,砸得他心神摇曳,难以反驳。他何尝不知其中道理?只是那封绝笔信,那渭南的祖坟,如同毒蛇噬心,让他无法保持理智。
“督师!”张世杰趁他心神激荡,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末将愿以项上人头,以英国公府百年声誉作保,即刻亲笔修书,以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陈明开封危局与中原利害,恳请陛下火速发兵救援!无论是催促左良玉,还是调动宣大边军,必为督师,为开封,求得一线生机!”
说着,他猛地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主帅权威的佩剑,“哐当”一声,横置于孙传庭面前的案几上,剑身寒光凛冽,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但是!”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孙传庭脸上,“在此援军抵达之前,在开封城转危为安之前,末将斗胆直言——今日,若从开封分走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彻骨:“便请督师,先用此剑,斩下我张世杰的头颅!我宁愿死于军法,也绝不容眼睁睁看着中原大局,因一时之仁,毁于一旦!看着督师您一世忠烈之名,背负上丢失中原、陷君父于危境的万古骂名!”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书房内炸响!不仅孙传庭呆立当场,连那些跪地哀求的幕僚,以及赵铁柱等人,也都骇然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张世杰的态度竟如此强硬,甚至不惜以死相谏!
孙传庭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按着地图上的“渭南”,那是指引他家族血脉与荣誉的所在。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凄怆无比,带着最后的一丝挣扎与哀求:“世杰……你……你可知……那是渭南……是老夫的……祖坟啊!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老夫……老夫岂能做那不肖子孙……”
他看着张世杰,仿佛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看阻挡他尽孝的仇雠。
张世杰迎着他那绝望而痛苦的目光,心中亦是恻然,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他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退让,反而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厉声喝道:
“正因那是督师您的祖坟!正因孙氏一门忠烈,世代簪缨,深受国恩!”
他手臂一挥,指向窗外那残破的城市,声音激越:“才更不能让李自成、让那些祸乱天下的流寇,踩着您孙家满门的忠烈之名,踩着您列祖列宗的英魂安眠之地,去荼毒更多的生灵,去颠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
“督师!您今日若为一己之私,为一坟之安,而弃开封,失中原!他日九泉之下,您有何颜面去见孙氏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见这开封城内,因您一念之差而惨死的百万军民?!史笔如铁!后人论及此事,只会言您孙传庭,因私废公,致大局崩坏!您孙家的忠烈之名,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是因守土卫国、力战不屈而光耀千秋?还是因顾念私情、致使山河破碎而蒙尘万古?!”
“请督师——三思!!!”
最后四个字,张世杰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屋瓦,余音在书房内嗡嗡回荡,也狠狠地撞入了孙传庭的灵魂深处!
孙传庭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张世杰的话,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他内心最后那点基于家族私情的侥幸和挣扎,彻底斩断!将他逼到了忠与孝、公与私、全局与局部的绝壁之前,无处可退!
他望着舆图上那咫尺天涯的“渭南”,又看了看眼前横陈的冰冷长剑,最后,目光落在张世杰那决绝而坦荡的脸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抬起欲要指向张世杰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颓然坐倒在身后的椅子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孙传庭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的疯狂与挣扎已然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他看向张世杰,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就……依你……所言……”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
“死守……待援……”
张世杰心中巨石落地,但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他正要开口,部署下一步行动。
就在此时——
“报——!!!”
书房外,传来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喊!紧接着,是马蹄踏碎庭院中薄冰的清脆碎裂声,以及重物坠地的闷响!
“哐当!”书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个血人,踉跄着扑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地!他身披的振武营骑兵甲胄上,插着不下七八支箭矢,鲜血几乎将原本的颜色彻底覆盖,浑身沾满泥泞和冰碴,脸上更是被血污和冻伤弄得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的痛苦和某种执念,而亮得骇人!
正是之前奉命出城游击,而后被困黑松岗的李定国!
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房内众人,最终定格在张世杰身上,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字眼:
“大……帅……黑松岗……五千弟兄……只剩……三百……”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书房内,刚刚因为说服孙传庭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降至冰点!
张世杰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李定国,看着他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听着那“五千只剩三百”的噩耗,饶是他心志坚韧如铁,此刻也不由得眼前一黑,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的怒火,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黑松岗……五千精锐……
他猛地攥紧了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声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出血来。
而窗外,寒风依旧在呼啸,带着开封城百万军民绝望的哭泣,也带着远方潼关方向,那隐约可闻的、更加急促的烽火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