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岗方向升起的、代表李定国部遭遇重围的示警狼烟,那扭曲的黑色烟柱尚未完全在寒冷的天空中消散,另一股更加急促、更加令人心悸的动荡,便已席卷了已然如同惊弓之鸟的开封城。
“让开!八百里加急!关中急报!!”
一匹通体汗湿、口吐白沫的驿马,如同疯魔般冲过满是泥泞和废墟的街道,马蹄踏起浑浊的泥浆,径直冲到巡抚衙门那残破的仪门前。马背上的信使,几乎是从鞍鞯上滚落下来,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爆皮,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显然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个插着三根染着暗褐色血渍雉羽的军报筒,嘶哑地喊出那句让所有闻者心胆俱裂的话后,便直接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门前的守卫不敢怠慢,连忙捡起军报,飞奔入内。
后堂书房内,炭火微弱,孙传庭勉强支撑着病体,正与几名幕僚及暂理城防的赵铁柱商议如何接应可能被困的李定国部。连日来的忧愤交加,加上疫病的侵袭,让他原本清癯的面容更显憔悴,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当那染血的军报筒被呈送到他面前时,孙传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认得这种制式的军报,非关天塌地陷之事,绝不会动用三根染血雉羽!
他伸出枯瘦的手,那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被霜打过即将凋零的落叶。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拧开简盖,抽出了里面那份同样沾染着血迹和汗渍的紧急文书。
展开,只看了一眼开头的称呼和那熟悉的、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锐气的笔迹,孙传庭的瞳孔便是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那并非寻常军中书记官的公文笔迹,而是……而是他长子,孙世瑞的亲笔!
“父亲大人亲启:儿顿首再拜。贼势浩大,伪闯遣刘芳亮、袁宗第等部,纠众十万许,已于十一月初三日,重重围困潼关。关城险峻,然守军寡弱,粮械匮乏,情势万分危急。儿世瑞,蒙圣恩荫袭,忝守潼关副将,职司所在,绝无退理。唯念父亲大人年高,身处汴梁危城,儿不能尽孝于膝前,反累大人挂心,五内俱焚……然潼关乃三秦锁钥,关中门户,一旦有失,贼寇便可长驱直入,蹂躏桑梓,震惊园陵(指明朝在关中的皇陵)……儿已决意,与潼关共存亡,上报君恩,下全臣节。伏惟父亲大人保重万金之躯,勿以儿为念。不孝儿世瑞,绝笔拜上……”
绝笔!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孙传庭的心脏!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及时扶住了身旁的案几,几乎要栽倒在地。
“督师!”
“孙大人!”
幕僚和赵铁柱惊呼上前,欲要搀扶。
孙传庭猛地一摆手,阻止了他们。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涌上来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他一把推开搀扶的人,踉踉跄跄地扑到墙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中原舆图前。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了“开封”之上,那被无数红色箭头包围的孤城。随即,他的手指颤抖着,沿着地图向西移动,划过崤山函谷的险峻古道,最终,重重地按在了那个代表着天下雄关、此刻却危在旦夕的“潼关”之上!
潼关!潼关啊!
他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瑞儿,就在那里!正在承受十万贼寇的疯狂围攻!而且,已然存了死志!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混合着为人父的焦虑,和为臣子的责任感,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从“潼关”继续向西滑动,划过华阴、渭南……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渭南”那两个小字时,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颤,随即,竟死死地按在了那里,指甲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了血色。
渭南!那里,不仅仅是关中腹地的一个普通府县,那里,是他孙家的祖茔所在!是他孙传庭的根!他的列祖列宗,都安眠在那片土地之下!
潼关若失,渭南必遭涂炭!孙氏祖坟,岂能保全?!届时,他孙传庭还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他那个决意与关城共存亡的儿子,岂不是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要眼睁睁看着祖坟被毁?!
“不……不能……”孙传庭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深刻如刀削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猛地转过身,因为动作太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他环顾着书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暂代军务的赵铁柱身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断:
“赵将军!”
“末将在!”赵铁柱心头一紧,连忙抱拳。
“城中……城中还能抽出多少兵马?”孙传庭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赵铁柱,“老夫……老夫要回援潼关!”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督师!不可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幕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开封如今亦是危如累卵!瘟疫横行,粮草将尽,李定国将军生死未卜,闯军重兵环伺!此时分兵,无异于自毁长城,开封顷刻即破啊!”
“是啊,督师!潼关虽急,然开封乃中原腹心,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督师三思!孙公子忠勇可嘉,然大局为重啊!”
幕僚们纷纷跪倒劝阻,涕泪交加。
赵铁柱也是脸色发白,急声道:“孙督师!城中能战之兵,除去守城必备,满打满算,恐怕……恐怕连五千都抽不出来!而且多是疲敝之卒,如何能冲破闯军重围,千里驰援潼关?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五千……五千……”孙传庭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涣散,他何尝不知这是绝路?但一想到儿子那封绝笔信,想到渭南的祖坟,一股血气便直冲脑门,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凄厉,“那就三千!三千精骑!老夫亲自带队!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杀回潼关!”
他状若疯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快去准备!快去!”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道:“督师!张……张都督从疫区回来了!正在外面,说是有紧急军情要面禀督师!”
孙传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愧疚,有挣扎,也有一丝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张世杰……他回来了?
而从九死一生的疫区匆匆赶回,连身上那套特制的防护衣物都来不及完全换下,只简单清洗了一下的张世杰,此刻正站在书房外的廊下。他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清明。他远远便听到了书房内的争执,也隐约听到了“潼关”、“回援”等字眼。
他的心头,瞬间沉了下去。
历史那沉重的车轮,难道终究还是要沿着原有的轨迹,无情地碾过吗?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间充满了绝望与挣扎气息的书房。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舆图上被孙传庭死死按住的“渭南”,然后,缓缓移到了那位已然濒临崩溃的老督师脸上。
一场关乎开封存亡,乃至整个中原战局走向的激烈争辩,即将在这弥漫着药味和绝望的书房中爆发。
而此刻,远在黑松岗,李定国正面临着郝摇旗五千精锐骑兵的四面合围,血战方酣,生死一线。
潼关城外,闯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孙世瑞站在残破的关墙上,望着东方,眼中是诀别。
三处的烽火,仿佛在这一刻,交织成了一幅无比惨烈而危急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