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李成钢和妻子简宁一前一后进了四合院自家的屋子。简宁反手利索地关上房门,隔绝了院里邻居可能飘过来的目光和话语。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忧虑,声音压得低低的:
“成钢!”她走近丈夫,眼睛紧盯着他,“今天整个分局都传遍了!说你被调回机关了,直接协助赖局长工作?是真的吗?”不等李成钢回答,她语速更快了,“你可得多个心眼啊!赖局长是刚平反回来,威风是威风,可谁知道……谁知道这风头能稳多久?”她脸上忧色更浓,“我是真担心!好不容易才熬出头,两个孩子都大了,在传达室安稳过日子。万一……万一赖局长那边又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再把你连累进去,到时候恐怕连看大门的位置都没得守了!咱们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么办啊?”
李成钢看着妻子焦急的神情,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嗤嗤”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你啊,净瞎操心。那种事……基本不可能再发生了。时代不一样了。”他言语间透着一股难以反驳的底气。
简宁见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心头火起,嗔怒道:“李成钢!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天大的正经事!关乎咱全家饭碗前程的大事!你怎么还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
李成钢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但那份笃定丝毫未减。他张了张嘴,差点就想脱口而出“以后是邓公当政了,不搞过去那套了,全国都得卯足劲搞经济”,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太了解自己媳妇了,这话说出来,简宁绝对立马伸手摸他额头,怀疑他是不是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他只能把这份关于未来的巨大确信,深深埋在心里。
看着李成钢那副欲言又止、胸有成竹却又无法解释的样子,简宁心里那团火气莫名地消下去一大半。她想起过往的许多事:丈夫被牵连撸掉副所长时那异常的平静;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似乎总能预感到某些关键节点的变化,提前做些准备;甚至关于赖副局长绝对会东山再起,他也曾隐晦地提过一嘴……虽然每次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事后回想,他那份近乎预知的直觉往往是准的。
想到这里,简宁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算了算了,你这人……一到紧要关头就神神叨叨的。我也说不过你。”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不过……你心里有数就行。到了机关,跟在赖局长身边,不比在传达室清闲。记住我的话:凡事多个心眼,太得罪人、风口浪尖上的事,尽量别冲到最前面去出头!谁知道……谁知道那样风……还会不会突然又刮起来?”
李成钢知道妻子这是妥协了,但担忧仍在。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宽慰道:“放心,我有分寸。赖局长让我帮他整理资料,主要是把把关。”
“把把关?把什么关?”简宁追问。
“噢,赖局说了,”李成钢语气轻松了些,带着点工作的劲头,“分局这几年卷宗材料弄得乱七八糟,新来的小伙子们写的不少狗屁不通,让我这个老法制股长出身的,好好给审一审。不合格的,直接打回去重做。赖局的原话是:‘不用留面子,就说是我让丢回去的!’”
简宁听得眉头又蹙了起来:“这……这差事听着可不像‘整理资料’那么简单啊!审卷宗,打回去?这不是得罪人的活儿吗?那些做卷宗的背后……”
“行了行了,”李成钢打断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怕又勾起妻子的忧虑,“赖局长自有安排。我去看看妈晚上做了啥好吃的,顺便瞧瞧爸今天去钓鱼,有收获没。”他说着,转身就往厨房方向走去,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和妻子的注意力。厨房飘出的饭菜香气,和父亲是否钓到鱼的家庭琐事,此刻比那些莫测的风向更让人安心。
简宁看着丈夫走向厨房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的担忧像水面的涟漪,暂时被生活的烟火气熨平了些许,但那份隐忧,终究还是沉在心底。她转身开始收拾屋子,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厨房那边的动静,想听听公公今天到底有没有钓到鱼——这朴素的生活期盼,暂时盖过了对政治风向的焦虑。
厨房,王秀兰正围着灶台忙碌,锅里“滋啦”作响,飘出炒菜的香气。李成钢走进来:“妈,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
“回来了?”王秀兰头也没回,手上麻利地翻炒着,“炒个青菜,熬点粥。你爸……”她朝门口努努嘴,“喏,回来了,看他那脸就知道,又空军了!”
话音刚落,李建国提着个空鱼篓,一脸悻悻地走进厨房,嘴里嘟囔着:“邪了门了,护城河那边今天鱼就是不开口!白坐了一下午!”他看见儿子,把空鱼篓往墙角一放,“回来路上遇到老董头,听说你回机关了?给赖局长帮忙?”
李成钢接过母亲递来的碗筷,帮着摆桌子,应了声:“嗯,赖局长让帮着整理点材料。”
“好事啊!”李建国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这么年轻就守着个大门,跟着赖副局长出来总有个盼头,错不了!”经历过风浪的老工人,对局势自有朴素的判断。
李成钢笑了笑,没多解释,只是招呼道:“爸,妈,吃饭吧。鱼嘛,明天再去试试,总有机会钓到的。” 他语气平静,仿佛说的是钓鱼,又仿佛另有所指。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但屋里灯火明亮,饭菜温热。那些关于风向的担忧,暂时被这安稳的晚餐时光隔在了门外。
昏黄的灯光下弥漫着饭菜余香。简宁收拾着碗筷,李成钢坐在桌边,刚想和妻子继续饭后关于工作的讨论,儿子李思源却蹭了过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憧憬与不安的神情。
“爸,”李思源的声音不大,带着点试探,“我明年……明年就初中毕业了。”
李成钢抬起头,看着长得高大的儿子,温和地应道:“嗯,时间过得真快。毕业好啊,长大了。”
李思源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爸,我就是……有点担心。这毕业了,能……能被推荐上高中吗?”
这话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家庭气氛里,泛起了涟漪。简宁收拾的动作慢了下来,看向丈夫。推荐上高中,这在当时是许多家庭孩子命运的转折点,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出路。家庭成分、父母表现、乃至推荐人的意见,都起着微妙而关键的作用。
李成钢心中一紧,明白儿子的担忧从何而来。虽然自己的头上的帽子才刚刚摘掉,但这十年的烙印并非一夜就能抹去。他压下心头涌起的复杂情绪,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用力地肯定道:
“傻小子,担心什么?你爸我的清白是组织给恢复的,板上钉钉!咱们家,根红苗正!” 他强调着这四个字,“你只管好好学习,把成绩搞好,思想进步报告好好写。推荐的事,顺其自然!爸相信组织上会公平对待每个好孩子。别胡思乱想!”李成钢作为穿越者知道明年推荐制这一极度不公平的制度将彻底取消,高中和大学都恢复了入考制度,而且取消所谓出身论。
他的话语坚定有力,试图给儿子注入信心。李思源看着父亲笃定的眼神,心里的石头似乎落了地一些,脸上露出了笑容:“哎!我知道了爸!我去看书了!”少年人转身进了里屋,脚步轻快了不少。
简宁看着儿子关上的门,脸上的忧虑却没有完全散去。她坐到李成钢对面,压低了声音:“成钢,你说得对,可我这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这风……”
李成钢明白妻子的未尽之意。他摆摆手,示意她暂时放下这个话题,转而将思绪拉回到更迫切需要解决、也更能把握的问题上:“思源的事,咱们走一步看一步,相信组织。眼前分局这摊子事,更让人操心。刚才说到哪里了?噢,对,那些卷宗材料的问题。”
他重新捡起饭前的思路,神色变得凝重:“宁宁,你刚才说得对,光打回不合格的卷宗,确实是治标不治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也看到了,这几年分局进了多少新人?数量是上来了,可质量呢?”他没等简宁回答,继续说道,“这些年轻人,很多都是被那场运动耽误了。该读书的年纪没书读,该打基础的时候在搞斗争……文化知识基础,说实话,很不牢靠!很多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估计真实水平连初中生都不如”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仿佛在斟酌措辞:“另一方面,那些熬过来的老同志……唉。”他叹了口气,“十年下来,看多了起起伏伏,人心都凉了,胆子也小了。多少人想的不是怎么把案子办好,而是怎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怎么‘明哲保身’。这种风气弥漫着,新同志跟着这样的师傅学,办案质量能不直线下降吗?” 他在心里重重地补充了一句:关键还是那场运动把人心搞散了,把规矩搞乱了! 但这句重磅的结论,终究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眼神,没能说出口。
“是啊,”简宁深有同感地点头,“老同志不敢教,新同志不会干,恶性循环。”
“所以,”李成钢的眼神锐利起来,“光是抓卷宗表面质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关键在于,这十年,我们的公安学校基本停办了!新的血液没有经过系统正规的培养就匆忙上岗,这是大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解决问题的迫切感:“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必须组织一些专业性的培训!”
“培训?”简宁眼睛一亮,“这倒是个法子!”
“没错!”李成钢思路越发清晰,“不能光让不合格的材料被打回去就完事了。打回去,他们还是不会改,不知道怎么改!得有系统地教!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案情笔录怎么写才规范、合法?证据材料怎么收集、固定才算有效?法律文书格式有什么要求?办案程序每一步该干什么?让经验丰富、业务过硬、又还能讲点真话的老同志出来,哪怕一周抽一两个晚上,系统地讲一讲,带一带新人。甚至,可以搞点模拟现场勘查、模拟审讯,让大家练练手。”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这样搞上几个月,效果绝对比单纯地把卷宗写漂亮强百倍!既能快速提升新同志的实际能力,也能让那些想做事但有点迷茫的老同志找到点价值感,慢慢把风气带起来一点。”
简宁频频点头:“这想法真不错!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牵扯面广,赖局长能同意吗?经费、场地、教员……”
“所以,不能空口白牙去说。”李成钢站起身,走到桌边,拿出了纸笔,“我决定了,要把刚才我们分析的这些问题根源,特别是新人培养断层和老同志心态问题,还有这个组织内部专业性培训的想法、初步的构想,都详细地写下来。”
他将纸铺开,神情专注而郑重:“我要整理成一份实实在在的书面报告材料。讲清楚问题的严重性、紧迫性,更要讲清楚培训能带来的长远好处。然后,正式提交给赖副局长过目!请他老人家来审阅、拍板决定!如果他认可,这事就有谱了。这也是我回到岗位后,能为分局长久发展做的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简宁看着丈夫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那份对工作的投入和为长远计的责任感感染了她。她轻声说:“那你好好写,写得周全些。赖局长是明白人,又在会上为你据理力争,他应该能看到这建议的价值。”
“嗯!”李成钢应了一声,笔下不停。灯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坚定。儿子升学的事情他不敢告诉儿子明年会恢复中考和高考这一重大制度。眼前这份凝聚了他多年观察和思考的报告,承载着他对重建公安专业精神的热切期盼。他希望,这份报告能成为分局拨乱反正、夯实根基的第一步。窗外的夜色沉沉,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却像黑暗中的第一缕凿击,试图破开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