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转瞬即逝,像指缝里漏下的沙子。这难得的五天春节假,李成钢几乎脚不沾地。作为新女婿,年初二带着简宁回岳父家拜年是头等大事;初三又领着媳妇跑了张所长、师傅老吴家,还去探望了简宁的表姑妈张科长。一圈人情世故走下来,累是累点,但人情也算周全了。剩下两天,李成钢值了一天班,还有一天哪儿也没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着日渐显怀的简宁说说话,帮母亲王秀兰拾掇拾掇家务,陪父亲李建国下两盘棋,听着妹妹李雪姣叽叽喳喳讲学校的新鲜事,难得的清闲与家人温情,算是把值夜班的疲惫缓过来不少。
初六一大早,李成钢夫妻穿上洗干净的警服,精神抖擞地回了单位。节后第一天上班,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慵懒劲儿。大伙儿心照不宣,都没啥要紧事,处理点积压的材料,整理下春节期间的报案记录,聊得最多的还是过年吃了啥、见了谁、谁家孩子又闹了啥笑话。连张所长进来转悠一圈,也只是含笑点点头,没像往常一样布置硬任务。李成钢也乐得轻松,心思偶尔还会飘回家里,想着简宁今天胃口怎么样。
傍晚下班,踩着胡同里尚未散尽的年味儿和家家户户飘出的晚饭香气回到家。王秀兰做了棒子面粥,切了半碟过年腌的芥菜疙瘩丝儿,又馏了几个二合面馒头。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得简单却热乎。简宁胃口还不错,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这让李成钢心里踏实不少。
刚撂下碗筷,还没等喝口水,“铛!铛!铛!”一阵略显急促的铜锣声骤然打破了四合院傍晚的宁静。紧接着,一大爷易中海那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各家各户注意啦!全体居民,马上到中院!召开紧急全院大会!马上到中院集合!一家至少来一个主事儿的!”
“哟,年还没过利索呢,开啥大会啊?”王秀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
“八成有事儿。”李建国皱了皱眉,放下茶杯站起身。
李成钢心里也咯噔一下。这年根儿刚过,锣敲得这么急,恐怕不是削减定量就开始了吧。他看向同样面露疑惑的简宁,低声说:“我去看看,你在家歇着。”
“嗯。”简宁点点头。
李成钢跟着父亲李建国来到中院时,各家各户的人正陆陆续续出来。傻柱动作麻利,已经把平时开大会用的那张八仙桌搬到了院子当中,摆好了几张条凳。昏黄的电灯光线下,邻居们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解和好奇,低声议论着出了啥事。不一会儿,院子里就站满了人,大人孩子,黑压压一片。三位管事大爷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站在八仙桌旁,表情严肃,特别是阎埠贵,眉头锁得更紧了。
人刚聚齐,没等易中海开口,就见易中海家里走出两个人影。前面那位,穿着深蓝色的干部服,围巾还严严实实裹着半张脸,正是街道办事处王主任。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干事,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表情也很凝重。两人步履匆匆,径直走到八仙桌前面。
王主任摘下围巾,露出一张因寒冷和严肃而显得格外板正的脸。她没看三位大爷,也没跟任何邻居寒暄,目光扫视了一圈乌泱泱的人群,直接开口问易中海:“易师傅,人齐了吗?”
“齐了,主任,都到齐了。”易中海赶紧回答。
“好。”王主任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调:
“同志们,邻居们!今天占用大家一点休息时间,紧急传达一下上级的最新指示精神!”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要听到大事。
“鉴于当前国际国内复杂严峻的经济形势,为了克服暂时的困难,保障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国家长远建设,”王主任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上级决定,从下个月,也就是1959年3月起,对现有城镇居民粮食定量供应标准,进行必要的、小幅度的下调调整。平均每人每月,减少一成定量!”
“嗡——”的一声,人群里像炸开了马蜂窝!一成?!这可是实打实地从嘴里抠粮食啊!议论声瞬间沸腾起来。
“安静!安静!听王主任说完!”易中海急忙维持秩序,声音发急。
王主任似乎早已料到这反应,表情纹丝不动,等声音稍小,继续用平稳但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同时,上级还要求,各粮店将大幅削减、甚至停止议价粮的销售!原则上,优先保障计划内定量供应!”
这两句话叠加在一起,威力更大!尤其是那些家里人口多、定量本就紧张,或者像贾家这样主要靠贾东旭一个定量,平时需要买些议价粮贴补的人家,更是如遭雷击!
“同志们!”王主任提高了声音,“我们要深刻理解和支持上级的决策!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勒紧裤腰带,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大家一定要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共渡难关!任何质疑、不满甚至消极对抗的言行,都是错误的,也是绝不允许的!”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又带着哭腔的声音猛地从人群里炸响: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这不是要了人命吗!”贾张氏拍着大腿就嚎开了,眼泪说来就来,指着王主任的方向,“王主任啊!青天大老爷!您看看我们家啊!就我儿子东旭有定量,他还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我和秦淮茹、棒梗、小当都没份儿!秦淮茹刚生了孩子也没工作!这本来就不够吃啊!指着那点议价粮吊着命呢!现在定量减了,议价粮也不卖了……这是要把我们一家老小往死路上逼啊!叫我们怎么活啊……”
她这一嗓子嚎哭,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贾东旭脸涨得通红,使劲拉着贾张氏的胳膊:“妈!妈!你别……”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电般射向贾张氏,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无比:
“贾张氏!你嚎什么嚎?!政策是国家定的,不是针对你一家!无理取闹也没用!你这个态度就很成问题!”
她往前逼近几步,手指几乎要点到贾张氏的鼻子尖:
“我问你!你的户口在哪儿?是在城里吗?啊?你明明就是个农村户口!长期滞留城市,不回去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本身就是个问题!以前街道体谅你家情况,没深究!现在国家号召减少城市粮食供应压力,像你这样有劳动能力却逃避劳动、赖在城里吃闲饭的,就应该坚决遣返回原籍参加劳动!你还敢在这里带头闹情绪?!”
“遣返”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贾张氏头上。她浑身一哆嗦,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嚎哭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下子噎住了,只剩下惊恐的喘息。她猛地抓住旁边秦淮茹的胳膊,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
“王主任!王主任别生气!她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识,胡说八道的!”易中海和贾东旭同时抢上前,急得满头汗。
贾东旭更是急得直作揖:“主任!主任您高抬贵手!我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乡下日子实在熬不住才……求求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易中海也赶忙打圆场:“是啊主任,她就是一时急糊涂了,胡说八道!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保证她不再乱说话!”
王主任凌厉的目光扫过易中海和贾东旭,又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几乎瘫软的贾张氏。她抬腕看了看表,语气依旧冰冷:
“哼!这次看在易师傅和你儿子的面上,给你个警告!再有下次,胡乱议论政策、散布不满情绪,甚至扰乱秩序,那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了!街道办会严格执行政策,该回哪里的送回哪里去!”
她转头对三位管事大爷,语气不容置疑:
“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上级下发的政策已经传达清楚了!你们三位大爷,要负起责任来!管好自己院里的住户!监督定量调整的政策传达落实!更要管住住户们的嘴!不该说的别说,不该议论的别议论!一切以国家政策为重!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明白!请主任放心!”三位大爷连忙应承,刘海中的声音尤其响亮。
王主任不再多言,对身后的干事一挥手:“走,下一个院儿!”两人步履匆匆,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四合院的大门,留下满院死一般的寂静,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此起彼伏的嗡嗡议论声。
“一成啊……这往后可咋整……”
“议价粮也没了……唉……”
“贾张氏这回可真悬……”
“王主任那脸色,真够吓人的……”
“日子……怕是要更难了……”
李成钢站在父亲身边,听着耳边纷乱的议论,看着贾张氏被贾东旭和秦淮茹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又看到三大爷阎埠贵站在那里,脸上虽然还绷着惯常的谨慎,眼底却悄悄溜过一丝如释重负。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像是要藏住那点不合时宜的松快,手指头习惯性地在袖笼里掐算着——心里那本账再清楚不过:亏得前些日子暗地里多匀了这么多粗粮,眼下家里那点存粮,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熬过这阵子应当无碍;二大爷刘海中则挺着腰板,努力维持着“管事大爷”的威严,但眼神里的不安也藏不住。
一股沉重的压力,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刚刚过完年的四合院的众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