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载着那个名叫栓柱的半大小子,在巷子狭窄、冻得溜滑的青石路面上疾驰。
“李公安!再快点!就打起来了!是真打啊!”栓柱坐在后座,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凉的自行车座架子,另一只手指着前方,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就在粮站门口!老多人了!刘……刘家老太太被人推倒了!”
“粮站?推倒了?”李成钢的心猛地一沉。粮站门口聚集冲突,在眼下这个粮食供应时有波动的时节,最容易引发群体恐慌和混乱!“栓柱!抓紧了!坐稳”我骑快点!
“看见排队的人龙了吗?!”
顺着栓柱的手指望去,李成钢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远处一座略显破旧、挂着“东城区粮食供应第四站”木质牌子的青砖院子门口,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队伍早已不是一条线,而是乱糟糟地挤成了一坨翻滚的漩涡!叫骂声、哭喊声、呵斥声隔着老远就顺着寒风灌进耳朵,清晰得让人心悸。
粮站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紧紧关闭着。几个穿着灰色棉制服、头戴棉帽的粮站工作人员,脸色紧张地站在门内高处的小窗口后面,徒劳地对着外面喊着什么,声音瞬间就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吱嘎!”李成钢一个急刹,自行车在距离人群边缘几米处停住,车尾甩出一道冰屑。“栓柱!你先别过去,躲远点!”他厉声吩咐,随即猛地将车支在一旁,深吸一口气,一声怒吼:
“都住手——!派出所的!!!”
这声吼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冷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嘈杂的声浪,让混乱的人群瞬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滞!无数张或愤怒、或惊恐、或麻木的面孔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
李成钢没有停顿,利用这宝贵的瞬间,奋力挤进人群漩涡的中心。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但立刻又在后面合拢。
“公安来了!”
“李公安!你可来了!”
“打人了啊!老奶奶摔着了!”
中心地带,景象混乱!地上散落着被踩扁的篮子、揉烂的粮本、扯掉的棉帽。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太太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额角有一块明显的青紫,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正扶着她,焦急地呼喊:“妈!妈你怎么样啊?摔哪儿了?”
而在她们对面,站着三个同样气喘吁吁、眼珠子通红的男人。为首一个身材异常敦实,脖子粗壮有力,肩膀肌肉在破旧的棉袄下隆起,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的黑色短棉袄,此刻正梗着脖子,指着地上的老人和围观人群,唾沫星子横飞地吼:“放屁!谁推她了?!她自己站不稳摔的!赖老子?!你们这些后头排队的想插队,门儿都没有!老子排了一宿!谁他妈也别想抢!” 这人正是有名的倔脾气,胡同里靠力气吃饭的搬运工彭自富,人称“窝脖彭”。 常年扛大包、压弯了腰也练就了一身蛮力。
“就是你!彭自富!我亲眼看见你胳膊肘子使劲顶的刘奶奶!”人群里一个瘦高个青年愤怒地指证。
“对!就是他!仗着力气大,把刘大娘挤倒了!”
“太欺负人了!力气大就能推人啊!”
那彭自富闻言更是暴怒,指着那瘦高个:“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说着就要往前冲。
“彭自富!”李成钢一步跨到双方中间,挡住了彭自富的去路,目光如电,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当着我的面还想动手?!退回去!”他身材比彭自富更壮硕,加上那股凛然的正气和民警的威严,瞬间镇住了对方。
彭自富被吼得一窒,看清是李成钢,眼神闪烁了一下,气焰稍挫,但依旧愤愤不平:“李公安!你评评理!我们几个天蒙蒙亮就来排着,冻得跟三孙子似的,眼看快排到了,后面这群人呼啦就想往前挤!凭啥啊?!粮本就那点定量,早拿晚拿都一样!可也不能让后来的一下子插前头去啊!这老太太一个劲儿往前拱,摔了怨谁?!”
“放屁!粮站的人说今天的没了!让我们后面的都改天再来!我们排了大半天,能不急吗?”后面的人群立刻爆发出一片抗议。
“就是!改天来?粮本上的日子咋办?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粮站的人呢?出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哭声、怨声、质问声再次高涨。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不满。
李成钢迅速扫视全场,心中已然明了。核心矛盾是粮站临时宣布当日供应告罄引发的群体性焦虑和被插队的愤怒!刘老太被挤倒是冲突升级的结果。现在首要任务是平息事态,防止升级,而不是质疑供应本身(那是上级统筹的事)。
他当机立断,再次提气高喊,声音盖过喧嚣:“都安静!!听我说!”
他目光沉稳地扫过激动的人群,在彭自富和地上呻吟的刘老太身上分别停顿。
“先让我下看老人情况!” 他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刘老太的状况。“大娘,能动吗?感觉哪里疼?”刘老太眼神有些迷糊,呻吟着指着额头和腰。
“感觉摔得不轻!刚才都迷糊了!”扶着的妇女急道。
李成钢心头一紧,转头对人群喊道:“来几个街坊邻居!帮忙把刘大娘抬到旁边避风的地方!轻一点!小心头!
几个热心邻居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刘老太抬到粮站侧面一个稍微避风的屋檐下。
李成钢站直身体,面向情绪激动的人群,语气转为沉稳而有力,带着劝导的口吻:“街坊邻居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都是为了家里的口粮,天寒地冻排了大半天,谁不想早点领到回家?谁不急?可急也不能乱啊!更不能动手!这一挤一搡,老太太摔倒了,这责任谁担得起?万一有个好歹,后悔可就晚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彭自富等前排的人,也扫过后面焦急的面孔:
“粮站同志说了,今天的供应量是按计划来的,赶巧派完了。这不是谁有意刁难,也不是粮站不开门。国家这么大,粮食调拨、供应都有计划、有步骤,偶尔出现个别粮点当天派完的情况,也是组织上在统筹调配过程中难免的。我相信粮站同志会第一时间向上反映情况,争取尽快解决!大家要相信组织!”
“相信组织?那今天没领到的咋办?明天能补上吗?”有人喊道。
“对啊!我们明天的日子咋过?”
李成钢不能打包票明天一定有,但他必须稳住大家情绪:“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粮站的同志也说了,这是调拨进度的小问题,不是长期断供!大家手里的粮本都有日子,粮食供应是国家大事,有保证!今天没领到的,请大家相信街道和粮站会负责协调好后续供应,不会让大家吃亏!但前提是,大家要冷静,要配合!这么围着闹,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容易出更大的乱子!刚才刘大娘的事,就是个教训!”
他指向彭自富三人:“尤其是前排的几位同志!你们排得辛苦,是事实!但后面同志着急,也是事实!有理可以讲,但动手推搡老人,这就是犯错误!尤其是造成了伤害!”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彭自富!还有刚才动手推挤的!现在、立刻给我站出来!主动承担责任!谁挤的刘大娘,自己心里清楚!别逼我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刚才冲突最激烈的几个人。
彭自富脸色变幻不定,迎着李成钢逼人的目光,又看看周围人群的眼神,再看看屋檐下的刘老太,那股倔劲终于被压下去大半。他知道李成钢在胡同里的威信,也清楚刚才自己搬运工那身力气确实没收住。他旁边的两个人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我……”彭自富嗓门低了下来,带着懊丧,“我是怕他们挤过来抢……劲儿使大了……没想真让她摔……”
“没想?那么大岁数经得起你一膀子吗?!”立刻有人斥责。
“现在承认了?”李成钢紧盯着他,“还有谁参与了推挤?主动点!”
在彭自富含糊的指认和李成钢威严的目光下,又有两个男人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
“好!你们三个,现在过来!” 李成钢没有丝毫犹豫,必须遏制暴力苗头。栓柱去叫大夫了,你帮我暂时把车推过来!”
“哎!好嘞李公安!”一个认识李成钢的街坊应声去推车。
李成钢最后看向垂头丧气的彭自富三人,语气严厉:“彭自富!你们三个!听着!等大夫看过刘大娘的伤情,如果伤情严重,或者刘大娘家追究,你们必须负全责!该赔医药费就得赔!该上门道歉就得道歉!现在,立刻,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向刘大娘和她的家人道歉!”
彭自富三人哪敢再犟,赶紧转向屋檐下的刘老太和被扶着的妇女,连连鞠躬:
“刘大娘,对不住!对不住!我……我不是成心的……”“大妈,对不住啊,我们刚才太急了……”
“您好好看病,该咋办我们认……”
扶着的妇女抹着眼泪,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老太太。邻居们也议论纷纷,但不再是之前的激烈对抗。
这时,大夫跟着栓柱气喘吁吁地赶到,立刻开始检查刘老太的情况。
李成钢看到大夫在处理,对彭自富三人喝道:
“你们三个,别走开!就在这里等着!听大夫怎么说!也等着看粮站的告示!再敢惹事生非,别怪我不客气!散了!都散开点!别围着大夫!”
人群在民警的震慑、粮站的承诺以及李成钢一番严厉批评与疏导安抚的组合拳下,终于开始缓缓散开,虽然依旧有人驻足等待告示,但紧张的气氛已经大大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