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后,公孙瓒甩了甩有些发沉的脑袋,酒意醒了大半,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谣言哪是什么空穴来风,明摆着是有人往他心窝子里捅刀,既要拆他和张远的交情,又要断他跟太平道的联结。
他素来是火爆脾气,此刻却强压着怒火,倒要看看是谁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田豫那帮主战的家伙。这伙人,早就把张远和太平道视作眼中钉,整日里在他耳边念叨着要出兵。
可公孙瓒敲了敲脑门,又觉得不对劲,田豫心思比老狐狸还细,这么拙劣的离间计,绝不是他的手笔。
——他公孙瓒与张远,终有一战,可这节骨眼上动手,不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他真当了王八?
他丢不起这人,更犯不上被人当枪使。
紧接着,公孙越的脸又在他脑子里晃悠。
那弟弟性子软,遇事就想息事宁人,向来反对跟张远撕破脸,这谣言一出,他俩起码两三年打不起来,倒合了公孙越的意。
可公孙瓒又摇了摇头,公孙越跟太平道的人走得近,这谣言一闹,不仅他跟张远结仇,公孙越在太平道那边也落不着好,自家兄弟再糊涂,也不会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排除了田豫与公孙越,密室里的空气愈发凝滞,连案上烛火都似被这沉郁压得轻轻摇曳。
下一刻,一个十五六岁、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身影,猝然撞进他的脑海——那是他的嫡子公孙续。
前妻侯氏早逝后,这孩子便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终日郁郁寡欢,被他安置在幽州老宅守着祖业。
公孙续生得眉目清秀,却因自幼体弱,总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模样,平日里话少得很,对他这个父亲却是掏心掏肺的孝顺。
就连府里的下人都说,续公子是个实诚孩子,待人宽厚,对父亲更是孝顺得没话说。
可此刻,公孙瓒的心却猛地一沉。
目前这谣言字字诛心,专冲着杨柳腹中的孩子去,若杨柳腹中孩儿保不住,那继承权,便稳稳落在了公孙续头上。
乱世之中,权力与利益,最能斩断骨肉情分。
他看着眼前这老实孝顺的儿子,却忍不住想,这孩子纵然平日里温顺,可面对那触手可及的权柄,真的能守住本心,不会被旁人挑唆,或是在心底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念头吗?
他猛地站起身,眼底掠过一丝狠戾,抬手招来心腹侍卫,声音压得极低:“你速回幽州,秘密查探公孙续近日的行踪,尤其是他与何人往来,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尽数报来,此事绝不可声张。”
侍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密室里又只剩公孙瓒一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待心绪稍定,公孙瓒将对儿子的疑虑死死按在心底。他即刻传令,召麾下心腹众将速至议事厅议事。
议事厅内烛火通明,众将刚站定,公孙瓒便猛地拍案而起,怒声喝道:“曹阿瞒、孙莽夫、刘大耳这三个鼠辈,竟敢捏造出这等污秽谣言,挑拨我与张远的关系!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这脏水,我公孙瓒不接,反倒要一勺一勺泼回他们身上!”
众将闻言,皆是心头一凛,面面相觑间,都以为主公盛怒之下要即刻下令南征。
田豫站在左侧首位,手指早已攥紧,连劝谏的话都在舌尖滚了几遍——他素知公孙瓒脾气火爆,怕他一时冲动与曹孙刘开战,董卓趁虚而入。
谁知公孙瓒话锋陡然一顿,却换了个旨意:“传令下去,凡城中敢再传此谣言者,不论身份贵贱,抓住便地处斩,杀无赦!”
他竟只字未提军队集结之事。
田豫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缓缓垂下,心中暗忖,主公虽怒,却仍存着几分理智,并未因一时意气便兴兵动武。
他身旁的将领也低声舒了口气,毕竟谁都知道,这时候和曹孙刘开战,不是最佳时机。
可谣言这东西,偏是越禁越烈,如野火遇上干柴,一夜之间便烧遍了巨鹿的大街小巷。
明事理的如田豫、关靖等人,自然一眼看穿这是敌人的挑拨之计,私下里还在帮着约束麾下军士,不许他们参与传谣;
可更多百姓本就爱嚼这等桃色舌根,添油加醋地把谣言传得愈发离谱,甚至有人嚼着舌根说,公孙瓒早就察觉了这事,只是他自身根本不行,这才对杨柳和张远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像是求着张远帮自己的忙。
公孙瓒得知后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巡街兵丁大肆搜捕传谣者,一日之内,便有十七人被推到城门口斩了首,鲜血染红了蓟城的青石板路。
可这雷霆手段反倒弄巧成拙,坊间议论更甚:“若不是真有其事,公孙将军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流言的压力如层层乌云压在公孙瓒心头,他整日紧锁眉头,连饭都吃不下几口,帅府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偏在此时,派去幽州的密探匆匆折返,跪在他面前,将一卷密信呈上:“主公,公子近日的行踪,都记在这上面了。”
公孙瓒抖开密信,目光扫过几行字,脸色瞬间铁青——信中说,公孙续竟借着为母亲侯氏扫墓的由头,在城外的山庙里秘密接触了几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双方还交递了书信。
“我的好儿子!”公孙瓒气得一把将密信揉成纸团,狠狠砸在地上,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楠木案几,案上的青瓷茶盏摔得粉碎,“我待他不薄,他竟也敢背着我做这等勾当!”
他胸口剧烈起伏,想起公孙续平日里那副温顺孝顺的模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
恰在这怒火攻心的时刻,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发髻都散了,声音带着哭腔:“主公!夫人……夫人竟爬到望月楼顶,看那架势,似是要往下跳啊!”
此刻巨鹿的百姓都挤在望月楼下的街道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
公孙瓒心里狠狠骂了一声“蠢妇”,若非忌惮太平道的势力,怕他们因杨柳之死反戈,他恨不得立刻让亲兵将杨柳秘密勒死,以绝后患。
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他与杨柳必须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若是杨柳真的坠楼而死,他不仅要背上“逼死妻子”的骂名,更会彻底与太平道决裂。
他狠狠将手中的玉杯掼在地上,玉杯碎裂的脆响中,才咬着牙,带着一肚子火气往望月楼赶去。
行至半路,他又想起那暗中接触外人的儿子公孙续,眼底掠过一丝狠戾——这逆子若真参与了造谣之事,他定要将其秘密处置,只是明面上,他与公孙续依旧要做那父慈子孝的模范父子,绝不能让外人看出半点端倪。
思来想去,这口黑锅,终究只能扣在曹、孙、刘三人头上,唯有如此,才能既洗清自己与杨柳的污名,又能稳住太平道的联盟,还能借着“复仇”的名头收拢军心。
于是到了望月楼下,公孙瓒先压下满腔怒火,声音放软,带着几分故作的温柔仰头喊道:“夫人!那些市井流言都是无稽之谈,我公孙瓒是什么样的人,岂会被这等鬼话蒙骗?你是什么性子,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是信你的!”
见杨柳依旧站在檐角未动,他立刻话锋一转,眼底重新燃起怒火,声音陡然拔高:“曹操、孙坚、刘备这三个奸贼,为了夺我幽冀州之地,竟编造出这等猪狗不如的谣言污我妻儿!
我公孙瓒在此立誓,定要踏平他们的城池,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为你洗刷这泼天冤屈!”
骂完后,他又放缓了语调,语气里带着几分焦急与疼惜,对着楼顶劝道:“夫人,楼上风大,你怀着身孕,可万万不能拿自己和孩子的身子赌气啊!快下来,随我回府,我让厨下给你做你爱吃的莲子羹。”
他话音刚落,便见楼顶那抹青衣身影动了动。
杨柳扶着冰冷的檐角,缓缓转过身,看了眼楼下演得声情并茂的公孙瓒,又扫了眼围观的百姓,沉默片刻后,终究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下了望月楼的楼梯。
公孙瓒连忙抢步上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还轻轻护着她的小腹,脸上堆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嘴里不住地念叨:“可算下来了,吓坏我了。”
两人这般相亲相爱的模样,惹得楼下百姓纷纷喝彩,有人喊着“将军与夫人情深义重”,也有人跟着骂起了曹孙刘三人。
可没人看见,公孙瓒扶着杨柳的手指微微用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而杨柳靠在他臂弯里,垂着眼帘,待再抬眼看向他时,眸中却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