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混着砂石和泥土的粗糙触感,透过破烂的衣物,硌着猴子几乎每一寸都在剧痛的骨骼和皮肉。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深潭底,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不断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粗重断续、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喘息。世界在旋转,在翻滚,天与地颠倒扭曲,只剩下疼痛和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翻滚终于停止了。猴子仰面躺着,感觉身下是松软湿冷的腐叶和尖锐的碎石。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只有一线模糊破碎的光感。嘴里满是血腥和泥土的咸腥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仿佛肺叶里也灌满了砂砾。
左肩……后背……右臂……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尖叫。最可怕的是左腿,传来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和麻木感,可能骨折了。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一具被遗弃的破布偶,瘫在这不知名的山坡下。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混沌的脑海。也好……至少,苏宛之和林皓,好像找到路了……那个有风的洞口……老康的托付……陈望归的牺牲……也许……没有白费……
意识渐渐涣散,沉向更深的黑暗。死亡的寒意,似乎比这山林清晨的霜露更加温柔,正缓缓包裹上来。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身边不远处。
不是野兽。野兽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不是这样。是人!轻盈、谨慎、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
是“影傀”的杀手追下来补刀?还是……
猴子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将几乎合拢的眼皮强行撑开一条细缝。
逆着逐渐明亮的晨光,一个模糊的身影蹲在他身旁。身形不高,有些瘦削,穿着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裤,脸上蒙着一块同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和……复杂的情绪?不是杀手的冰冷,也没有土匪的贪婪。
神秘枪手?是那个三次出手相助的神秘人?
身影没有立刻碰触猴子,而是先迅速而专业地检查了他的颈动脉和呼吸,然后目光扫过他全身可怕的伤口,尤其是在左腿不自然的弯曲处停留了一瞬。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接着,身影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林木。确认暂时安全后,才重新蹲下,从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背篓里(刚才猴子没注意到)取出一些东西:一卷干净的绷带,一个粗糙的竹筒,还有几样简单的工具。
他要做什么?救自己?
猴子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看着。身影的动作麻利而稳定,先是用竹筒里的清水(带着淡淡的药草味)清洗猴子脸上和身上几处最明显的开放性伤口,手法熟练得像是做过无数次。清洗时带来的刺痛让猴子身体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忍着点。”一个低沉沙哑、明显经过伪装的声音响起,分不清男女,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清洗完毕,身影用干净的布条蘸着另一种深色的药膏,快速涂抹在伤口上。药膏带来一种清凉中带着刺痛的感觉,似乎有止血镇痛的效果。接着是包扎,动作快而准,尤其是左腿,身影用两根削好的木棍和绷带进行了简单的固定,尽管过程必然带来剧痛,但手法干净利落,将二次伤害降到了最低。
做完这些,身影似乎犹豫了一下。以猴子现在的重伤状态,根本不可能自己移动。而这里,绝非久留之地。“影傀”的人很快会搜索下来,那些土匪也可能闻到气味。
身影再次抬头看了看地形,又侧耳倾听了一下上方的动静。然后,他(或她)做出了决定。将背篓里的东西重新整理,空出大部分空间,然后他竟然试图将猴子这个比他高大不少的成年男子,挪进那个看似不大的背篓里!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身影似乎有特殊的方法和惊人的力量(或者技巧)。他利用斜坡和绳索(从背篓边解下),一点点地将猴子沉重而瘫软的身体调整角度,最终竟然真的将猴子大半身体塞进了背篓,只露出头和受伤较重的左腿在外面,然后用绳索和布带将猴子与背篓牢牢固定在一起。
整个过程,猴子时而清醒,时而昏厥,只有身体被挪动时传来的撕裂般剧痛,提醒着他还在人间。他能感觉到背篓的粗糙,能闻到身影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硝烟的气息。
然后,身影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特殊的“货物”,调整了一下呼吸,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脚步,朝着与瀑布峡谷、也与老猎户寨子截然不同的西南方向,快速而平稳地走去。他的脚步依然很轻,在复杂的山林地形中如履平地,显示出对这里极其熟悉。
猴子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那颠簸却坚定的步伐,和眼前不断掠过的、模糊晃动的林木光影上。
他得救了吗?被谁所救?去向何方?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疲惫和黑暗,再次将他吞没。
同一时刻,地下暗河的出口外。
苏宛之背着林皓,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个狭窄的洞口。清晨微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却驱不散她心中的冰冷和剧痛。她踉跄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连同背上的林皓一起,重重摔倒在洞口外一片长满柔软苔藓的斜坡上。
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肋部被撞伤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痛,肩膀的爪伤也在渗血。但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空洞和悲伤。
猴子……那个一路搏杀、用生命为他们开辟生路的汉子……最后那声嘶吼和坠落声,如同梦魇,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不!不能倒下!
她猛地抬起头,用力抹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湿痕。转头看向身边的林皓。林皓依旧昏迷,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惨白骇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但至少,他还活着。猴子用命换来的,就是这一线生机!
她挣扎着爬起,检查了一下林皓的状况。高烧依旧,但似乎没有继续升高?是洞内找到的药材起了点作用?还是……回光返照?
她不敢细想。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这里!洞口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追兵随时可能从其他方向找来,或者……发现这个出口。
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片植被茂密的谷地,地势较低,远处能听到更大的水流声,应该有一条河流。空气湿润,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她需要找一个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为林皓处理伤势,也让自己喘息。
她再次背起林皓。这一次,感觉林皓似乎更沉了,或许是她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她拄着树枝,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朝着水流声的反方向,也就是地势较高的山脊方向移动。高处虽然可能暴露,但也视野开阔,便于观察,而且通常更容易找到相对干燥和背风的栖身之所。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的每一处伤痛都在疯狂叫嚣。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她只能靠着那股“不能倒下”的执念,机械地迈动双腿。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终于在一处背靠巨大岩壁、前方有几棵茂密大树遮挡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浅浅的岩凹。这里相对干燥,位置隐蔽,勉强可以容身。
她将林皓小心地放下,自己也瘫软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干渴和饥饿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她的胃和喉咙。水囊在洞里就空了。食物也早已耗尽。
她靠在岩壁上,望着头顶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眼神空洞。接下来怎么办?林皓需要药,需要水,需要食物……而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绝望,如同这渐渐消散却依旧寒冷的晨雾,再次笼罩了她。
难道,最终还是逃不过吗?
不!还有希望!猴子说过,如果……如果他挡不住,就让她带着东西,去青山镇,找“木匠”郑三!那是老康临终的指示!
青山镇……在哪里?怎么去?她一无所知。而且带着生命垂危的林皓,怎么可能穿越重重封锁,到达那个未知的目的地?
但这是唯一的线索,是猴子用命换来的、必须完成的使命。
苏宛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混乱和绝望。她开始检查自己和林皓身上还剩下的东西。林皓怀里的帆布包还在,被她用布条紧紧绑在了他的胸前。她自己,只剩下一把子弹寥寥的手枪,一把小刀,还有……猴子之前给她的、那张画在树皮上的简易地图!
她连忙掏出地图,就着晨光仔细查看。地图很粗糙,只标注了几个关键地形和方向。她辨认着自己现在可能的位置(在“鬼见愁”东南边缘?),又找到了地图上隐约标示的、指向东北方向的箭头和“青山镇”的字样。距离很远,中间还隔着大片空白,显然意味着未知的艰险区域。
但至少,有了方向。
她将地图小心收好。现在,必须先解决生存问题。她挣扎着起身,在岩凹附近寻找。幸运的是,她在岩壁缝隙中发现了一些缓慢渗出的水滴,虽然很少,但足以润湿布条,给林皓和自己补充一点微不足道的水分。她又找到几株认识的、可以充饥的野菜根茎,顾不得苦涩,胡乱嚼碎咽下。
做完这些,她重新回到林皓身边,用湿布条继续为他擦拭降温,检查伤口。伤口敷着的药膏似乎稳定了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但这远远不够。
她必须想办法弄到真正的药品,或者……找到一个能帮助他们的人。
可在这荒山野岭,去哪里找?
她望向东北方向,那是青山镇的方向,也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前路。
而就在她目光所及的远处山林中,几个灰衣身影,正如同精准的猎犬,沿着山脊线仔细搜索,不时蹲下身查看地面痕迹。他们的方向,似乎也正朝着这一带而来。
更远处,那个背负着猴子的灰衣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西南方向更加幽深的山谷密林之中。
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照亮了连绵的群山,也照亮了这片土地上依然在进行着的、无声而残酷的追逐与求生。
新的篇章,在血与希望交织的黎明中,悄然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