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见他出神,突然想起了什么,“言言,你是没看见,那个巨人都快把附近海域翻个底朝天了。可怜的鱼群被他吓得四处逃窜,现在渔夫们倒是捞了不少便宜。”
时言闻言瞬间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希尔,你能送我回陆地吗?”
希尔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带着他往岸边游去,最终在一片僻静的海岸边将他送上了岸。
沙滩上的沙粒硌得脚底发疼。时言站在岸边潮湿的礁石上,海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望着远处海面上隐约可见的船只黑影,沉默不语。
即使在这里,他似乎也能隐约听到船只引擎的轰鸣和隐约的呼唤声。
利维尔还在找他。
为了找他,竟然如此兴师动众。
心情骤然变得复杂,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确实是喜欢利维尔的。这一点,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可是,他也同样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利维尔从一开始的欺骗和算计,无法原谅他将自己当作玩物般操控,无法原谅因为他,自己被迫离开家,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喜欢和远离,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
潮水涌上来,漫过脚踝,冰凉刺骨。
“希尔,”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就送到这里吧。”
希尔叹了口气,从水中抛给他一个漂亮的海螺:“需要帮忙就对着海边喊三声我的名字,我一定会来。”
说完,他最后担忧地看了时言一眼,转身跃入海中,消失不见。
目送他离开后,时言转身朝着林间小路走去。他不敢回头,怕看到海面上那个疯狂搜寻的身影会心软。
远处,利维尔坐在小船上,手中攥着从海里捞上来的一片衣料。
“言言……”
这个昵称在唇齿间碾过千百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海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小腿,像是某种无情的嘲笑。
已经一天一夜了,毫无踪迹。
每一次空网而归,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手下汇报说可能已经葬身鱼腹,被他厉声喝止,那凶狠的模样几乎要杀人。
他看着脚下漆黑翻涌的海水,有那么几个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他真的不在了,那这片吞噬了他的冰冷海域,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直到此刻,直到可能永远失去那个人,利维尔才恍然惊觉,那个他曾当作玩物、百般算计,却又不知不觉牵走他所有目光的存在,早已冲破他心房的冰封,像星火燎原般,燃遍了他荒芜的内心。
他离不开他了。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掌控的快感,而是无尽的恐慌和蚀骨的悔恨。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
“继续找!”他对着一旁的手下嘶哑地吼道,“扩大范围!就算把这片海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他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海面,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心如刀割。
不眠不休地搜寻了整整一周,利维尔的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因缺水和焦虑而干裂起皮。
“主人,您必须休息了!”老管家看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影,苦苦哀求。
利维尔恍若未闻。
直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骤然一黑,他高大挺拔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在侍卫们的惊呼声中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躺在船舱柔软的床铺上。他猛地坐起,头痛欲裂,却不管不顾地就要下床。
“主人!有消息了!”就在这时,一名亲信侍卫激动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边界哨所传来急报,有人在巨人国东侧的边境森林附近,看到了一个形似时言的少年!”
他找到了……他真的还活着!
利维尔的手指猛地收紧,眼眶突然红了,喉结剧烈滚动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甚至来不及擦掉那即将滚落的泪水,也顾不上依旧虚软无力的身体,掀开被子就踉跄着下床,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变形:“备车!不,备最快的飞兽,立刻去东境!”
他必须立刻赶到那里!一刻也不能再等!
而此刻的时言,正走在返程的路上。他换下了湿透的衣物,穿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朴素衣衫,像一个最普通的旅人,沉默地行走在巨人国边缘的荒野与小径上。
自由了。
他终于脱离了利维尔的掌控,不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生死都由他人决定的“玩物”或“所有物”。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和喜悦?
风吹过旷野,带来草木的气息,很自由。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也很自由。可他感受不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世界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最终,他还是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小人国,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两天后,时言站在自家小屋门前,却迟迟没有推门。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伸手,身后就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时言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月光下,利维尔就站在几步之外,衣服皱巴巴的,脸上还有未愈的擦伤。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向时言伸出手。
那只总是强势霸道的手,此刻竟然在微微发抖。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布满倦容的额头上,衣领歪斜,裤脚还沾着尘土与草屑,浑身透着极致的狼狈,唯有看向他的目光亮得惊人。
时言愣在原地,脚步像生了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那人就这样一步步,拖着明显疲惫不堪的身体,踩着满地落叶,坚定又带着几分蹒跚地,朝着他走近。
时言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惊恐地后退,也没有立刻转身躲进家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带着一身风尘与狼狈,穿越光影,一步步向他靠近。
心中百感交集,混乱不堪,有震惊,有疑惑,有未散的怨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雀跃。
利维尔终于走到了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不同寻常的热度(似乎在发烧),以及那剧烈奔跑后的急促喘息。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时言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我找了你很久。”利维尔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时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利维尔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如果你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只要你平安就好。”
他说完,真的转身要走。
时言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利维尔猛地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你的伤……”时言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染血的布料,“要不要进来包扎一下?”
利维尔缓缓转身,他的眼眶泛红,却小心翼翼地捧起时言的脸:“可以吗?”
时言别过脸,却没躲开他的手,却在转身开门的瞬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推开那扇看起来不算起眼的木门时,利维尔也跟着走进去,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这小屋在小人国里称得上阔绰,天花板挑得极高,地面铺展得宽敞,即便巨人站在里头也丝毫不显局促,转身走动都有余地。
这景象算不上稀奇,时家的人本就拥有随心变换身形的本事,这般规制的屋子,原是为了方便应对不同情形。
此前时言回旧居时,里头空无一人,辗转打听了许久,才寻到这另一处居所。
利维尔低头跨过门槛,高大的身形在屋内显得格外醒目。他站在客厅里,看着时言点燃油灯,暖黄的光晕在少年清秀的侧脸上跳动。
“坐。”时言简短地说,指了指壁炉旁的长椅。
利维尔乖乖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时言翻找药箱的背影。
“那个……”
“手伸出来。”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利维尔怔了一下,慢慢将受伤的手递过去。
时言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利维尔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和小心翼翼的力道,看着他低垂的、显得异常柔和的侧脸,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又酸又胀。
他喉结滚动,终于忍不住,用那依旧沙哑的嗓音低声唤道:“言言……”
时言涂抹药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没有听见。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药物带来的清凉气息在空气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