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悦的画夹子被她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刚下拖拉机,她就蹦到慕晴跟前,仰着脸说:“娘!我带回来三张画!”
慕晴正搓着手哈气,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她一听这话,立马把围巾往脖子上拽了拽,笑出个小梨涡:“哟,还学会抢功劳了?你哥上学一个月才捎回一张纸条。”
江悦撇嘴:“哥那是念书,我是搞艺术。”
“哦——”慕晴拖长音,“搞艺术就能不写作业?我看你信纸上画的小人儿都快爬满格子了。”
江砚洲从后面走上来,肩上扛着江悦的画具箱,箱子边角磕了块漆,他皱了下眉,没说话,只轻轻放地上拍了拍灰。
“爹!”江悦扑过去拽他袖子,“你猜我第一节课画的啥?”
“陶罐。”江砚洲答得干脆。
江悦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上周寄回来的信里写了三遍‘明天要画陶罐’。”他低头看她,眼神还是冷的,可嘴角松了点,“你还说干花摆得歪,影响构图。”
慕晴噗嗤笑出声:“这丫头,写封信跟记账似的,一笔一划全是画画的事。”
三人往家走,天色渐暗,家属院门口的路灯刚亮。江悦一路叽叽喳喳,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差点把画夹甩出去。江砚洲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顺手夹进自己胳膊底下。
“爹!那是我的命根子!”江悦跳脚。
“夹好了。”他面不改色,“比你抱得稳。”
进了屋,煤炉烧得正旺,慕晴脱了外衣就去翻柜子:“来来来,先看看画,看完咱贴墙上。今年咱家过年不贴年画,贴江小姐大作!”
江悦红着脸从画夹里抽出第一张,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是静物素描,老师让我们画一组陶罐和干花。”
慕晴接过,眯着眼瞧:“嗯……罐子像罐子,花也像花,不像你哥小时候画的鸡,看着像被踩了一脚的馒头。”
江悦急了:“娘!这是专业课!不能用哥的标准比!”
江砚洲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纸上,没开口。那幅画线条干净,明暗分明,尤其是陶罐底部的投影,带着一点微妙的弧度,像是阳光斜照进来那一刻的影子。
他看了很久,才低声说:“光是从左边来的。”
江悦眼睛一亮:“对!窗在左边!老师都说我没基础,结果我一眼就看出光源方向!”
慕晴啧了一声:“哟,还挺讲究。那你画个你爹巡逻的背影,能不能也这么准?”
“能啊!”江悦立刻翻出第二张,“我就画了!”
慕晴接过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你爹站得跟电线杆似的,肩膀绷得能晾腊肉,你这也敢叫艺术?”
江砚洲没吭声,却凑近了些,盯着那张速写。画里的他穿着军大衣,帽子压着眉骨,背着手走在雪地里,脚印一串深一串浅。远处是岗楼,近处是一排光秃秃的杨树。
“脚印不对。”他突然说。
江悦紧张:“哪里错了?”
“左脚第三步,陷得更深。”他指着画,“那天我鞋里进了石子,走起来有点跛。”
江悦瞪大眼:“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他顿了顿,“你画得……挺像。”
慕晴一听,立马拍大腿:“哎哟,不得了!你爹夸人一句话能省三个字,今天说了五个!这画必须挂堂屋正中间!”
江悦乐得直跺脚,又抽出最后一张:“还有呢!这是我同桌,她坐我旁边,头发扎两个小揪揪,特别可爱!”
慕晴接过一看,咦了声:“这小姑娘眉心有颗痣?”
“对!她说是胎记,可漂亮了。”
慕晴点点头:“画得不错,就是眼睛太大,像晚上看见耗子的猫。”
江悦不服:“老师都说我观察力强!”
“行行行,你是天才。”慕晴把三张画摊桌上,“等你哥放假回来,让他也画一张,咱们办个家庭画展。”
江砚洲默默把那张巡逻背影收了起来,折了折边角,塞进大衣内袋。
“你干啥?”慕晴问。
“收着。”他说。
“咋,怕丢?”
“嗯。”他点头,“下次巡逻带上。”
“你带它去站岗?让敌人看见以为你思乡情切?”慕晴笑得直拍桌子。
江悦拉着娘的手晃:“娘,你说我是不是有天赋?老师都说我‘眼里有光’!”
“有光?”慕晴挑眉,“我看你是脑子里有火,烧得半夜还在灯下涂涂画画。你知不知道你上次寄信,信纸背面全是铅笔痕,邮局老张还以为你寄的是草稿纸!”
“可老师真这么说的!”江悦急了,“他还让我下周代表班里参加校内习作展!”
慕晴这才收了笑,认真看她一眼:“那你可想好了?画画不是玩,以后天天都是线条、光影、石膏像,可没你现在这么轻松。”
江悦用力点头:“我想好了!我要当画家!画所有人没看过的东西!”
屋里安静了一瞬。煤炉噼啪响了一声。
慕晴摸了摸她的头,声音轻下来:“行,只要你不怕苦,娘就给你撑腰。大不了我让空间多种点胡萝卜,补脑子。”
江砚洲也开了口:“需要颜料,跟我说。”
“你要多少买多少!”慕晴一拍桌子,“反正公司赚的钱不能全让你爹存银行发霉!”
江悦扑上去抱住两人,一人亲了一口:“你们最好了!”
当晚,慕晴在灯下嗑瓜子,一边看江悦整理画具,一边嘀咕:“你说这孩子,怎么就喜欢画画呢?她哥爱读书,正常。她倒好,整天对着个破罐子能看出花来。”
江砚洲坐在炕沿,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画箱的一条裂口。
“你喜欢就行。”他说。
“我?”慕晴呛了一下,“我又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你懂。”他抬头看她,“你总能把日子过得热乎。”
慕晴一愣,随即咧嘴笑了:“哎哟,不得了,我男人学会说甜话了?”
江砚洲耳尖微红,低下头继续缝,针脚细密整齐。
江悦趴在桌上写日记,偷偷抬头看了父母一眼,嘴角悄悄翘起。她在本子上写道:
**今天我把画给爹娘看了。娘笑话我,可她一直摸那张陶罐的纸,看了好几遍。爹什么都没说,但他把我的画装进了衣服口袋。他们其实很骄傲吧?**
她合上本子,轻声说:“娘,我明天还能画你吗?”
“画我干啥?”慕晴啃完最后一粒瓜子,“我又没你爹那么挺拔。”
“我想画你笑的样子。”江悦认真说,“你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还有小酒窝。”
慕晴一愣,随即摆手:“别画我,老了,经不起铅笔磨。”
江砚洲抬起头,看着妻子的脸,忽然说:“她笑起来,像春天解冻的河。”
慕晴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你谁啊?半夜诗兴大发?”
江砚洲不说话,只低头继续缝箱子,嘴角却压不住地往上提。
江悦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轻轻勾了一笔。
窗外,雪花静静落下,一片贴在玻璃上,慢慢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