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在黑风岭的山谷里滚了三滚,最终渐渐平息。万贞儿(顶着巧儿面容的她)蹲在溪边的石头后,听着寨子里传来的呼喝与笑骂,知道这场闹剧该收场了。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二当家带着几个喽啰押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汉子往大殿走,路过溪边时,他扬着手里的弯刀,冲围观的匪兵们嚷嚷:“他娘的,白虎山那伙杂碎也敢来撒野!真当老子的刀不利?”
地上的汉子们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被二当家一脚踹在膝弯,“扑通”跪倒在地。
万贞儿默默起身,将最后一件半干的衣服收进竹篮。刚才那阵混乱,她趁机往寨墙的方向挪了挪,看清了来犯的不过是二十来个散兵游勇,手里的兵器都锈得发亮,哪里是黑风寨的对手——魁彪虽粗鲁莽撞,却凭着一股子狠劲和险要地势,在这一带盘踞了十年,白虎山的小匪帮根本不够看。
回到那间堆满药草的破屋时,巫师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算你识相,没趁乱逃跑。”
万贞儿没理他,将竹篮往墙角一放,转身去收拾被踩烂的药碾子。碎木片混着药渣散了一地,她捡着能用的木片,心里却在盘算——白虎山虽弱,却让她摸清了黑风寨的布防:寨门虽险,东侧的悬崖下却有一道裂缝,是当年山洪冲出来的,平日里只用几根枯木挡着,若真是精锐来攻,这里便是软肋。
“发什么呆?”巫师磕了磕烟杆,将烟锅往她脚边一磕,火星溅到她的裤脚,“魁当家说了,今晚加餐,你去后厨劈柴。”
她低头看了眼被火星烫出的小洞,指尖攥得发白,却还是提起墙角的斧头往后厨走。后厨的灶台黑黢黢的,堆着半人高的湿柴,斧柄磨得发亮,显然是巧儿日日打交道的东西。
她抡起斧头,一下下劈在木头上。湿柴带着水汽,劈起来格外费力,震得虎口发麻。可她劈得极稳,每一下都落在木纹最脆的地方——这双手虽粗糙,却藏着常年握笔练出的准头,哪怕忘了过去,本能还在。
“巧儿,给老子端点水。”魁彪的大嗓门从外间传来,他刚打退了白虎山的人,正带着弟兄们在后厨喝酒庆功。
万贞儿提起水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魁彪拍着桌子骂:“那娘们跑了就跑了!老子还怕找不到摇钱树?二弟,你派人去趟山下的镇子,给老子查,最近有没有陌生的贵妇人经过!”
二当家应着:“大哥放心,我已经让人去了。对了,那个荣尚书那边……”
“急什么?”魁彪灌了口酒,“等抓了那贵妇的把柄,再跟荣尚书要银子不迟。那老小子贪了那么多,还能少了咱们的好处?”
荣尚书……万贞儿端着水壶的手猛地一顿。这个名字像颗石子投进她混沌的记忆,荡开一圈模糊的涟漪——似乎在哪里听过,带着股说不出的厌恶。
她低下头,将水壶放在桌上,转身时故意撞翻了旁边的酒坛。酒水泼了魁彪一裤腿,他骂了句“不长眼的东西”,扬手就要打,却在看清她脸的瞬间停了手。
“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多看一眼都嫌烦。
万贞儿退了出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荣尚书……贵妇人……宫里……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打转,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过去,恐怕和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回到破屋时,巫师正翻她的药箱,见她进来,手里捏着一小包晒干的龙葵,阴阳怪气地笑:“藏这个干什么?想毒死人?”
龙葵有微毒,碾碎了能让人短暂昏迷。万贞儿是前几日整理药草时发现的,本想留着备用。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从巫师手里夺回药包,仔细收进箱底。巫师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阴恻恻地说:“白虎山虽被打跑了,可我听说,宫里已经派人往这边来了,说是要找什么‘走失的贵人’。”
万贞儿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抬头看他。
巫师笑得更得意了:“你说,要是让他们找到你这张脸,会不会把你当成那跑掉的贵妇?”
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原来巫师什么都知道,他在试探她,在看她的反应。
“不知道。”她哑着嗓子,吐出三个字,转身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宫里来的人……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记起自己是谁。
窗外的风还在刮,带着远处庆功的喧嚣。万贞儿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块碎瓷片,锋利的边缘硌着掌心——明天,该去那道悬崖裂缝看看了。
二当家周烈是黑风寨里出了名的刺头,论桀骜,全寨没人能压过他。魁彪说话他敢顶嘴,弟兄们犯错他敢抬脚踹,唯独对后院那个叫“巧儿”的药婆子,近来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这日午后,万贞儿正蹲在晒药场翻晒龙葵,几个刚输了钱的喽啰醉醺醺晃过来,见她低着头,故意撞翻了她的药筛,黑色的籽实撒了一地。
“对不住啊‘巧儿’,手滑。”喽啰嬉皮笑脸地说着,脚还往药籽上碾。
万贞儿抿紧唇,刚要弯腰去捡,周烈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一脚踹在那喽啰屁股上:“滚!输了钱就拿女人撒气,出息!”
喽啰被踹得一个趔趄,看清是周烈,顿时怂了,嘟囔着“二当家饶命”,灰溜溜跑了。
周烈瞥了眼地上的狼藉,没说话,蹲下身帮着捡药籽。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捡得却仔细,连嵌在石缝里的小粒都没放过。
万贞儿愣了愣,低声道:“多谢二当家。”
“谢什么,”周烈把捡好的药籽塞进她竹篮,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的脸,顿了顿,“你……近来倒是变了些。”
万贞儿摸了摸脸颊,那里涂着她用金银花和珍珠粉调的膏子。这些日子她趁采药,总寻些能润肤的草药,捣碎了兑水敷脸。巧儿原本的底子不算差,眉眼周正,只是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发黄,经这几日调养,竟透出几分莹白来,像是蒙尘的玉被擦亮了些。
她没接话,周烈却又道:“前几日见你劈柴,虎口磨破了,这个拿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塞给她,“弟兄们打猎时弄的獾油,抹着能收口。”
陶罐带着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万贞儿捏着罐子,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他走路依旧带着股横劲,脊梁挺得笔直,可方才蹲身时,她分明看见他耳尖红了。
其实周烈自己也说不清这份在意从何而来。从前的巧儿,总是低着头,畏畏缩缩,像株见不到光的枯草,他从不多看一眼。可自从那日魁彪要打她,她虽没躲,眼里却没半分惧意,只冷冷盯着魁彪,那股子藏在怯懦下的韧劲儿,竟让他心头一动。
后来见她日日捣鼓草药,不光调理身子,还想着法儿养护那张脸,他便觉得这“巧儿”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药婆子,倒有了几分说不清的风骨,连带着那原本不起眼的五官,也顺眼了许多。
这日傍晚,巫师又来刁难,嫌她煎的药太苦,扬手就要打翻药碗。周烈恰好路过,伸手一拦,将药碗接了过来:“药哪有不苦的?巫师要是嫌苦,我替你喝了便是。”说着,仰头就把药汁灌了下去,喝完还咂咂嘴,“嗯,够劲儿,比你那破烟杆有味。”
巫师噎了噎,看着周烈护在“巧儿”身前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终是没再说什么,甩袖走了。
万贞儿看着周烈,他眉头皱着,显然药汁极苦,却还强装无事。她从怀里摸出颗用甘草做的糖球,递过去:“含着吧,能好些。”
周烈接过糖球,塞进嘴里,甜意漫开时,他忽然觉得,这后院的药香,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他瞥了眼万贞儿的侧脸,夕阳落在她脸颊上,那层细细的绒毛都透着光,皮肤确实比从前水灵了,像是被晨露润过的花。
“以后他再找你麻烦,告诉我。”周烈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步子却比来时慢了些。
万贞儿捏着空了的糖纸,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涟漪。她不知道这个桀骜的二当家为何会护着自己,只知道在这险恶的寨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竟让她紧绷的心弦,松动了一丝。
周烈正蹲在万贞儿的药屋门口,手里攥着刚从后山采来的野蜂蜜,琢磨着怎么递进去——这几日见她总咳嗽,想着蜂蜜能润喉。忽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说话,他愣了愣,以为是错觉,刚要抬脚,就听见里面又传出一句:“这株薄荷晒得差不多了……”
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未愈的滞涩,却清清楚楚是女子的嗓音,不是往日那“咿咿呀呀”的气音。周烈手里的蜂蜜罐子“咚”地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蜜水顺着石缝往土里渗。他猛地推开门,见万贞儿正坐在药筛前,手里捏着片晒干的甘草,转头看他时,眼里也带着几分惊讶。
“你……”周烈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你的嗓子好了?”
万贞儿放下甘草,指尖轻轻摩挲着喉咙,脸上露出点浅淡的笑意:“嗯,这些日子用金银花、麦冬煮水喝,又配了些润喉的草药,已经好许多了。”她说话时,音节还有些含混,像是初学说话的孩童,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费些力气,却足够让人听清,“就是……还是不太利索。”
周烈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被雷劈了似的。他认识“巧儿”五年,这女人从进寨起就像个哑巴,顶多哼唧两声,谁也没听过她说话。可方才那声音,虽哑却清,带着种说不出的韧劲儿,完全不像个常年被欺负的药婆子该有的声线。
“你……你从前怎么不说话?”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蜂蜜罐,手指被豁口划了道血口子也没察觉,只直勾勾地盯着她。
万贞儿垂下眼,拨弄着药筛里的草药:“以前……喉咙受了伤,说不出。”她没细说,那伤是被强行灌药时划的,如今能开口,全靠这些日子用草药一点点养着。
周烈却忽然想起前阵子她被巫师灌药,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心里猛地一揪。他抓过她的手腕,将流血的手指凑到她面前:“快,给我包一下。”
万贞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见他手指淌血,忙起身去拿药箱。她找出干净的布条和止血粉,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厚茧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你这手,”万贞儿低声道,“都是老伤。”
“男人家,哪能没点伤?”周烈嘴硬,目光却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灯光下,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映在眼睑上投出淡淡的阴影。这张脸经她日日调养,早已没了往日的粗糙,透着种清水洗过的干净,配上这哑哑的嗓音,竟让他觉得心口有些发堵。
“以后别总吃那些干硬的饼子,”他忽然说,“我让伙房给你留些稀粥。”
万贞儿包扎的手一顿,抬头看他:“二当家不必……”
“让你吃你就吃!”周烈打断她,语气还是那副硬邦邦的样子,耳根却红了,“你不是要养嗓子吗?总吃那些东西怎么行。”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我……我先回去了,蜂蜜罐摔了,明日再给你采新的。”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门,刚走到院门口,又停下脚步,对着屋里喊:“有事就喊我,你……你现在能喊出声了,别再让人欺负了去!”
屋里,万贞儿听着他踉跄远去的脚步声,低头看着那包好的手指,忽然忍不住笑了。她拿起地上摔破的蜂蜜罐,用手指蘸了点剩下的蜜,放进嘴里。真甜。
这夜,万贞儿睡得格外安稳。而前院的周烈,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想起她说话的样子,想起她眼里的光,还有那句含混却清晰的“好了许多”。他忽然觉得,这黑风寨的日子,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