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雨
1937年深秋的上海,苏州河面上飘着不散的雾气,把外滩的欧式建筑晕成模糊的剪影。沈砚之攥着怀表站在19号公寓楼下,黄铜表壳被体温焐得发烫,指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三天前他收到一封烫金信封,里面只有半块胭脂扣,红得像凝固的血。
“沈先生,三楼302就是苏小姐的住处。”门房老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递来的钥匙串上挂着枚褪色的玉兰花吊坠,“这房子空了十年,您真要住?”
沈砚之点头,指尖触到钥匙时忽然一凉,像是被冰刺了一下。他是上海《自由西报》的记者,这次来19号公寓,是为了追查十年前苏曼卿的失踪案。这位红极一时的百乐门歌女,在1927年的冬夜突然消失,只留下半块胭脂扣和一句“等我到午夜”的传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客厅中央挂着幅油彩画,画中女子穿月白旗袍,领口别着枚胭脂扣,眉眼间的风情让沈砚之心头一震——这正是他在报社资料室见过的苏曼卿。画框下的红木梳妆台积着薄尘,台上摆着只螺钿首饰盒,打开时里面赫然躺着另一半胭脂扣,与他手中的那半严丝合缝。
“叮——”怀表的报时声突然响起,沈砚之转身,看见镜中映出个模糊的身影。穿旗袍的女子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手中握着支银质口红,正在镜前细细涂抹。他猛地回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只有窗棂上的月光晃动,像极了女子飘动的裙摆。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总在午夜时分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有时是梳妆台抽屉被拉开的轻响,有时是留声机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夜来香》,更奇怪的是,他放在桌上的钢笔总会莫名其妙地移动,在稿纸上画出细碎的胭脂扣图案。
“沈先生,您还是搬走吧。”第七天清晨,老李捧着碗热粥找上门,脸色苍白,“十年前苏小姐失踪后,这房子就没安生过。有个租客说看见穿旗袍的女人在阳台唱歌,还有个商人住了三天就疯了,说总有人摸他的脸,摸完手上就沾着红胭脂。”
沈砚之接过粥碗,发现碗底沉着枚玉兰花吊坠,正是钥匙串上那枚。他追问吊坠的来历,老李叹着气说:“这是苏小姐的东西,当年她常戴着。听说她和个姓周的军官相好,后来军官去了前线,她就天天在阳台等,直到失踪那天还攥着这吊坠。”
当晚,沈砚之故意坐在客厅等午夜到来。怀表指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时,梳妆台方向传来“咔嗒”一声轻响。他转头看去,只见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坐在镜前,手中拿着那半块胭脂扣,对着镜子轻轻擦拭。
“苏小姐?”沈砚之轻声开口,女子的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与画上一模一样,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红得刺眼,像是刚涂了鲜血凝成的胭脂。
“你看见他了吗?”女子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的丝线,“周景明,他说打完仗就回来娶我,让我在这儿等他到午夜。”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他查过资料,周景明是国民革命军的营长,1927年冬在南京保卫战中牺牲,而苏曼卿失踪的日子,正是周景明战死的第三天。
“他不会回来了。”沈砚之艰难地开口,从包里掏出一份泛黄的阵亡通知书,那是他托人从档案馆找到的,“1927年12月15日,他在紫金山阵地牺牲了。”
女子的身体晃了晃,手中的胭脂扣“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她低头看着碎片,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悲凉:“我知道……可我总想着,万一他回来了呢?他说过要给我买最好的胭脂,要在这阳台种满玉兰花……”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沈砚之忽然发现,女子的裙摆正在慢慢变得透明。他想起老李说的话,急忙问:“你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收到消息,说他牺牲了。”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要消散在空气里,“我坐在梳妆台这儿,把他送我的胭脂全涂在脸上,想着等他回来能看见我最好看的样子。后来听见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他,跑过去开门,却什么都没有……再后来,我就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能在这里等,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沈砚之看着她逐渐透明的身影,忽然明白过来。苏曼卿不是失踪,而是在得知爱人战死的消息后,伤心过度魂飞魄散,只有一缕执念留在这栋公寓里,守着十年前的承诺。
“你的胭脂扣,我帮你找到了另一半。”沈砚之把自己手中的半块胭脂扣递过去,两块碎片在接触的瞬间发出微弱的红光,“他虽然没回来,但他肯定希望你好好的,别再困在这里了。”
女子接过胭脂扣,泪水从眼角滑落,滴在碎片上。红光突然变得刺眼,沈砚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梳妆台台上的螺钿首饰盒打开着,里面放着完整的胭脂扣,旁边还多了枚玉兰花吊坠,正是老李丢失的那枚。
第二天清晨,沈砚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走到客厅,看见那幅油彩画里的苏曼卿变了模样——女子脸上的胭脂淡了许多,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领口的胭脂扣变成了完整的一枚。
“沈先生,您要走了?”老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份报纸,“昨天夜里,有人在苏州河边捡到个首饰盒,里面有半块胭脂扣,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景明,我不等了’。”
沈砚之接过报纸,头版角落刊登着一则短讯:“苏州河打捞上岸民国时期首饰盒,内有胭脂扣及字条,疑为十年前失踪歌女苏曼卿遗物。”他抬头看向三楼的阳台,阳光正好照在那里,仿佛能看见穿月白旗袍的女子站在栏杆旁,对着远方轻轻挥手。
离开19号公寓时,沈砚之把完整的胭脂扣留在了梳妆台的首饰盒里。他不知道苏曼卿是否真的解脱,但他知道,那个困在午夜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了。
后来有人说,每逢月圆之夜,还能看见19号公寓的阳台上站着个穿旗袍的女子,只是她不再对着夜空等待,而是静静地看着苏州河上的船只,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而那枚胭脂扣,据说被收藏在上海历史博物馆里,每当午夜时分,隔着玻璃还能看见它发出淡淡的红光,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十年的等待。
上海的雨还在下,外滩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那些藏在老建筑里的故事,就像苏州河上的雾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永远留在这座城市的记忆里,等着被人偶尔提起,再轻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