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红裙
卡车的右前轮陷进沙窝时,阿吉别克终于看见远处那片胡杨林。夕阳把沙漠染成熔金,枯瘦的树干在风中抖着最后几片焦叶,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收音机里的哈萨克语民歌早变成滋滋的电流声,只有仪表盘上的水温表红得刺眼。
“再走二十公里就是阿拉尔了。”他拍了拍方向盘,柴油发动机发出垂死的喘息。这片被当地人称作“魔鬼舌头”的戈壁滩,每年都有卡车消失在流沙里。阿吉别克从副驾摸出军用水壶,刚灌了口馊掉的茶水,就看见胡杨林里闪过一抹红。
不是沙漠里常见的红柳,是种极艳的红,像把天边的晚霞揉碎了织成的布。他眯起眼,那抹红竟慢慢凝成人形——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正站在最大的那棵胡杨树下,背对着他。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却没扬起半点沙尘。
阿吉别克打了个寒噤。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女人?他摸出座位下的羊角刀,这是爷爷临终前给他的,说是能驱邪。刚推开车门,一股寒气就裹了上来,明明是八月,却冷得像深秋。
“喂!你是谁?”他朝着红裙喊,声音在戈壁上撞出空洞的回音。
女人缓缓转身。阿吉别克的呼吸猛地顿住——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却黑沉沉的,没有半点光。最诡异的是她的头发,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在沙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我的骆驼……丢了。”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空陶罐,“你能帮我找找吗?”
阿吉别克攥紧了羊角刀,爷爷说过,戈壁里的鬼最喜欢装可怜。他后退半步,刚要拒绝,就看见女人的红裙上沾着些东西——不是沙,是细碎的、泛着银光的鳞片。
“你的骆驼什么样?”他强压着心慌问。
女人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东边:“白色的,有两个驼峰,脖子上挂着铜铃。”她的指甲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泥,像是干涸的血。
阿吉别克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两个驼峰的是双峰驼,可白色的双峰驼在新疆几乎绝迹,只有三十年前,他爷爷所在的驼队里有过一头。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骆驼的脖子上,确实挂着个黄铜铃,铃身上刻着哈萨克族的太阳纹——那是他爷爷的东西。
“你……你认识哈斯木吗?”他的声音发颤,哈斯木是爷爷的名字。
女人的嘴角忽然向上弯起,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尖得像鲨鱼牙:“认识啊,他欠我的,该还了。”
风沙突然大了起来,胡杨林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东西在树叶间爬动。阿吉别克转头要跑,却发现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低头一看,沙地里竟伸出无数根湿漉漉的水草,缠住了他的脚踝。
“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举起羊角刀就要砍。
女人一步步走近,红裙上的鳞片在夕阳下闪着冷光:“我是叶尔羌河的水鬼啊。”她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又尖又细,像水流过冰缝,“三十年前,哈斯木的驼队偷了我的珍珠,还把我推下河……你是他的孙子,正好替他还账。”
阿吉别克这才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那件事。那年爷爷跟着驼队去叶尔羌河采玉,遇到了一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驼队里的人见财起意,抢了珍珠还把女人推进了湍急的河里。后来驼队走到半路,就遭遇了沙暴,只有爷爷一个人活着回来,却从此再也不敢靠近叶尔羌河。
“那些珍珠……不是你的!”阿吉别克梗着脖子喊,“那是河床里的天然珍珠,不是你的私产!”
女人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风沙卷着枯枝败叶朝阿吉别克砸来:“是我的!都是我的!”她猛地扑上来,阿吉别克只觉得一股寒气钻进喉咙,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胡杨林深处,羊角刀掉在身边,刀柄上沾着几根水草。夕阳已经沉下去了,天上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把沙漠照得像裹尸布。
他挣扎着爬起来,刚走了两步,就踢到了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黄铜铃,铃身上的太阳纹已经锈迹斑斑,正是爷爷当年丢失的那个。铃的旁边,堆着一堆白骨,看形状像是骆驼的,骨头缝里还缠着几根红色的丝线——和女人裙子上的布料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叮咚”一声,像是铜铃响。阿吉别克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穿红裙的女人骑着一头白色的双峰驼,正慢慢走向东边的沙漠。驼铃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风沙里。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卡车,发动引擎时,发现收音机突然好了,里面正播放着一条新闻:“近日,阿拉尔市警方在戈壁滩发现一具三十年前的女尸,死者颈部有锐器伤,身上佩戴的珍珠项链失踪……”
阿吉别克猛踩油门,卡车冲出沙窝,朝着阿拉尔的方向狂奔。后视镜里,那片胡杨林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三天后,阿吉别克回到了家,把爷爷留下的那个黄铜铃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桑树下。夜里,他梦见一个穿红裙的女人站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轻声说:“还差一颗……”
第二天一早,他发现桑树下的土被翻开了,黄铜铃不见了。而在他的枕头边,放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上面沾着些湿漉漉的水草。
从那以后,阿吉别克再也没去过“魔鬼舌头”戈壁。有人说,他在夜里总能听见院子里有驼铃声,还有人说,见过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总在他家门口徘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只有阿吉别克知道,那是叶尔羌河的水鬼,在等最后一颗珍珠。而那颗珍珠,就藏在他爷爷的坟里——三十年前,爷爷把抢来的珍珠,和自己的骨灰埋在了一起。
又到了八月,戈壁滩上的胡杨开始落叶。有人在“魔鬼舌头”发现了一辆废弃的卡车,车里空无一人,只有仪表盘上的水温表,还红得刺眼。车窗外,放着一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上,都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像是干涸的血。
远处的胡杨林里,传来“叮咚”的驼铃声,风掀起一抹红裙,像团燃烧的火焰,慢慢消失在流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