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人类的城镇？”
爱多森的声音干涩而嘶哑，仿佛他的新声带还没有完全适应发声的振动。
他那双重获光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混杂着死里逃生的惊魂未定与面对未知存在的巨大恐惧。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怀里一脸天真烂漫的doro，最后将目光投向周围那片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的浓雾，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逻辑崩溃的呆滞状态。
对他而言，上一秒的记忆还是被恐怖存在撕碎灵魂，下一秒就要去……去城镇？
这中间跳过的环节，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彻底疯狂。
我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的耐心并非无限，但对于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被我拽回来的“标本”，给予他一点适应时间还是必要的。
我抱着doro，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温暖，这股暖意让我从构建“方舟”那宏大而冰冷的概念推演中，重新找回了一丝属于“生灵”的实感。
我的计划需要一个向导，一个土生土长、熟悉这个世界规则的人。
而爱多森，这位勇敢到敢于直面旧日存在的调查员，无疑是最佳人选。
“人~，这里的城镇是什么样子的呀？”
doro仰起小脸，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那里……有卖欧润吉的吗？”
她软糯的声音打破了海岸线上凝固的死寂，这个问题简单到近乎荒谬，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爱多森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猛地一颤，视线从无尽的迷雾和深不可测的我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粉色头发的娇小女孩身上。
他脸上的恐惧和迷茫，似乎被这句纯粹的问话冲淡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神情。
看到他的精神状态稍有缓和，我便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来带路。去离这里最近，而且还能被称为‘城镇’的地方。”
我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安抚他的情绪。
事实本身就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他能活下来，是因为我需要他活着。
现在，他需要展现自己的价值。
爱多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真的还活着。
作为调查员的专业素养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开始复苏。
他用力地搓了搓脸，强迫自己从超自然的冲击中冷静下来。
“城镇……是的，城镇。”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从湿透的衣物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枚被特殊外壳保护着的黄铜罗盘，罗盘的指针在迷雾中疯狂地打转，完全失去了作用。
“不能依靠它……这里的认知场被扭曲了。”
他低声说道，然后抬起头，望向内陆的方向，眼神努力变得锐利起来，“沿着这条海岸线向东走大约三十公里，可以避开‘腐烂沼泽’的大部分区域，然后转向北，穿过‘低语森林’。如果顺利，三天后，我们能抵达‘雾角镇’。那是离这里最近的幸存者据点。”
“腐烂沼泽？低语森林？”
doro好奇地重复了一遍，小脸上没有丝毫惧怕。
“那里盘踞着被迷雾扭曲的生物，沼泽里有‘蹒跚者’，森林里有‘回声之鸟’，”爱多森解释道，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丝调查员应有的沉稳，尽管还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它们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判断这些“致命”的威胁，在我面前是否还算得上是威胁。
我没有对这些所谓的危险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路线规划。
“走吧。”
我说完，便率先迈开脚步，向东方的海岸线走去。
doro立刻紧紧跟在我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爱多森愣了一秒，然后咬了咬牙，也快步跟了上来，与我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既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的距离。
脚下的沙滩很快变成了湿滑的黑色礁石，再往前，则是被雾气浸润得松软泥泞的土地。
海浪声在我们身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连风都被这浓雾吞噬了。
能见度极低，三米之外便是一片灰白，只有我和doro能清晰地“看”到周遭的一切。
我能感知到爱多森紧绷的肌肉和他那颗因为警惕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说说那个雾角镇。”
我一边走，一边平淡地开口，像是在询问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那里的人，靠什么活下去？”
我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池塘，在爱多森的脑海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全身一僵，紧握着那枚失效罗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在浓雾中跋涉的沉默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压抑的紧张感。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更多的，是在与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根深蒂固的绝望和恐惧作斗争。
“活下去……”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中挤出来一样，“先生，在迷雾时代，‘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雾角镇……它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它建立在一座古老的灯塔之上。”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词都吐得异常清晰，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刻入骨髓的祷文，“那座灯塔还能发光。不是电灯，也不是火焰，而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光。那光能驱散一定范围内的迷雾，让那片小小的区域保持‘清醒’。我们称那座塔为‘希望之炬’。”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我们已经走进了那片所谓的“腐烂沼泽”的边缘地带，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泥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腐臭味，像是无数植物和动物的尸体在缓慢分解。
灰白色的雾气中，偶尔能看到一些畸形的、像是巨大菌类的植物，它们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微微摇曳，散发出磷光。
“食物和水……是最大的问题。”
爱多森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淡水靠的是收集雾气。镇子上有几台老旧的‘净化器’，它们能将这致命的雾水过滤成勉强可以饮用的水，但机器的损耗很大，每一个滤芯都比黄金还珍贵。食物……主要靠出海。灯塔的光芒只能庇护陆地，海里同样是疯狂的。每一次出海捕鱼的‘渔夫’，都是在用命去换取全镇人的口粮。十个人出去，能回来一半，就是丰收。”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左前方约五十米处的雾气中，一股扭曲而混乱的气息正在迅速靠近。
那东西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将一切活物拖入泥潭的恶意。
我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继续听着爱多森的讲述，仿佛那正在逼近的危险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所以，镇子里的秩序非常……严酷。”
爱多森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似乎是想润湿自己干渴的喉咙，“一切都由‘灯塔议会’统一管理和分配。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有自己的职责。维修工、净化员、渔夫、还有像我这样的……调查员。任何浪费食物和水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对所有人的背叛，下场只有被流放到迷雾里。”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那是长期生活在高压和绝望环境下的必然产物。
也就在这一刻，那股恶意的主人终于从浓雾中现身。
它看起来像一具被泡得发胀的人形尸体，身上挂满了滑腻的水草和黑色的淤泥，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着，在泥地里“蹒跚”前行。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张合、流淌着黑色液体的洞。
它发现了我们，那个洞口猛地张大，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直接冲击着人的精神。
爱多森瞬间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原地，那是刻在基因里对这种畸变怪物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想去拔腰间的配枪，但手臂却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动弹不得。
我连看都懒得看那东西一眼，只是抱着doro，继续向前走。
就在那“蹒跚者”离我们不足十米，即将扑上来的瞬间，我轻轻地、随意地抬了一下左手。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我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只凶戾的怪物仿佛被按下了删除键，整个身体瞬间分解，化作最微不足道的尘埃，然后被周围的雾气彻底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爆炸，没有声响，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爱多森呆呆地看着怪物消失的地方，然后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一样，猛地转向我。
他眼中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呈几何倍数地暴增，只是这一次，恐惧的对象不再是迷雾中的怪物，而是近在咫尺的我。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的颤抖比刚才还要剧烈。
我停下脚步，侧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刚才说到哪了？灯塔议会？”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