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晨雾还裹着草叶上的露,哑女的竹筛在膝头轻晃,断经草的碎叶落在青布上,沙沙响得像从前她替人煎药时,药罐里滚着的水泡声。
指尖刚要拈起一片带绒毛的叶尖,忽然顿住——掌心那道跟了四十年的淡青字,不知何时褪得只剩层薄影,摸上去平得像婴儿的手背。
她垂下手,指甲轻轻刮过掌纹。
没有了,那种被地脉牵着走的灼痒,那种每到阴雨天就泛酸的沉。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老药师第一次带她认地脉时,掌心的字突然发烫,烫得她把药杵都摔了。
老药师说,这是医道精魂烙下的契约,守着南境的生老病死,守着那些等药救命的人。
阿姐?小丫头的草编蝴蝶蹭了蹭她手腕,你发什么呆呀?
哑女抬头,晨光里小丫头的眼睛亮得像新摘的山葡萄。
她伸手替孩子理了理被晨露打湿的发,指腹擦过耳尖时,额角忽然一凉——那滴悬了百年的雨珠残息,终于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是殷璃留下的,在她哑了的第七年,那滴带着药香的雨珠突然凝在她眉骨,替她接住所有求医者的哭嚎,替她记住所有熬到后半夜的药方。
她笑了,把昨夜在山涧采的紫花揉碎在掌心里。
紫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淌到田埂上,她轻声说:从今起,病来不必认我,痛来不必寻我。
话音刚落,一阵风穿进麦浪。
哑女望着那株快被麦秆挤得发黄的幼苗——风本该卷着麦叶扫过它的,可那阵风却打着旋儿绕了个圈,在幼苗周围织出个小小的气旋。
麦叶沙沙响着退开,阳光漏下来,正好照在幼苗蔫软的叶尖上。
阿姐看!小丫头拽她衣袖,风在给小草扇扇子!
哑女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幼苗的叶片。
没有地脉牵引,没有医道法则,风只是单纯地,想让它活。
北境的无墙之地,风里还裹着冰碴子。
青年抱臂站在石堆前,陶埙抵在唇边。
他身后跟着七个弟子,最年轻的那个搓着冻红的手:师父,往年风祭都要念七遍医仙名号,今日怎么只吹曲子?
青年没说话,陶埙的孔洞被他的指腹磨得发亮。
这是殷璃当年用过的埙,他在她埋骨的药田里找到的,埙身还沾着半片干了的艾草。
他吹的曲子没有谱,是他在药田守了三年,听着风过药草、雨打石墙、虫鸣夜露,慢慢凑出来的调儿。
您总说她在风里。弟子又道,可风里没字,没咒,连个响儿都没有——
风若记得她,自会停一瞬。青年突然开口,埙音却没断。
清冽的调子裹着冰碴子钻进石缝,惊得几星雪从岩顶落下来。
万籁骤静。
连飘在半空的尘都定住了,像被谁按了暂停。
青年的睫毛上落了粒雪,凉得他鼻尖发酸。
三息后,风又起了,却绕开所有人的胸口,只轻轻拂过他袖中藏着的素绢。
那是他当年替殷璃擦血的帕子,泪痕早被岁月浸成了黄褐。
可此刻,帕子上竟浮出半行小字,墨色淡得像要化在风里:你吹的,是我没唱完的。
青年的手指猛地攥紧帕子,埙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石堆后翻涌的云,喉结动了动——原来她最后听的,不是那些跪在药庐外的哭求,不是那些刻在竹简上的医典,是一段无人知的歌。
乱葬岗的新绿漫过了坟头。
焚典后人蹲在土坡上,看着儿子把纸鸢放得老高。
那纸鸢是用他当年烧医典时,藏在怀里的半张残页糊的,红纸上还留着回脉引的最后几个字。
孩子突然拽他衣角,风筝飞高了,会忘记线吗?
他望着线轴上绷直的棉线,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跪在殷璃面前,举着浸了血的医典:烧了吧,再留着,要连累更多人。殷璃没说话,只摸了摸他怀里发抖的小女儿,然后把医典投进了火里。
火光照着她的脸,他看见她眼角有泪,却笑着说:医道不该在纸页上,该在风里,在土里,在每个想活的人身体里。
线断了,才是真飞。他说。
话音未落,纸鸢的线地断了。
孩子地叫了一声,可纸鸢没往下坠,反而乘着气流盘旋上升。
后人仰头,见它的影子掠过昔日焚典的焦土,竟在空中划出一道浅金色的纹路——是回脉引的起手式,和他当年在医典上抄了百遍的一模一样。
他突然笑了,把孩子举起来:看,那是她藏在风里的方子。
极北的夜来得早。
老巫医背着药篓穿过松树林,远远看见林边有个小土包。
他眯眼凑近,发现是个三四岁的小娃娃,裹着片桦树皮,正蜷在枯草里睡觉。
奇怪的是,这孩子周身没有半点儿灵光——寻常婴孩哪怕睡着,魂魄也会泛着淡光,可他像块被晒透的石头,安静得让人发怵。
老巫医蹲下来,伸手探他的鼻息。
温温的,带着奶腥气。
他又摸了摸孩子的后颈——没有阴寒,没有淤气,连最常见的山林精怪气息都没有。
小娃娃翻了个身,嘴角还挂着笑,仿佛正做着什么甜梦。
老巫医直起腰,望着林外翻涌的雾。
风从南边来,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听过的传说:有位医仙,把自己的医道揉碎了撒进天地,从此,病不寻医,痛不求法,天地自己会替人调息。
他背起药篓,往村里走。
背后的林子里,小娃娃还在睡,睡得那样安稳,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怕。
极北的松针在夜风中簌簌作响,老巫医的手悬在半空,草针尖端还凝着方才刺破的虚势。
小娃娃的指尖白得像新剥的桦树皮,被刺的位置连红痕都没留下,只泛着层极淡的粉,转眼间便平复如初,真如松脂封了树裂。
你......老巫医喉头滚动,药篓里的山茱萸被他攥得发疼,你已无需外灵?
小娃娃翻了个身,睫毛在月光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他伸出肉乎乎的手,食指戳了戳老巫医的手背,又指向树根处:根在土里喝水,我在梦里疗伤呀。童声软糯,尾音像沾了蜜的松针,甜得人心尖发颤。
老巫医顺着他的指尖按向地面,掌心刚触到腐叶下的泥土,忽然如遭雷击——地脉的律动不再是他熟悉的滞涩溪流,而是鲜活的、滚烫的,像人胸膛里跳动的血脉。
他想起年轻时替山民引地脉治寒症,要念七遍《通灵诀》,累得汗湿中衣;此刻土地自己转着圈儿,把温凉的气往他指缝里钻,像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殷医仙......老巫医对着林外的雾霭喃喃,眼眶突然热得发疼。
他背起药篓起身时,小娃娃已经蜷成团,把脸埋进枯草里,睡梦里还抿着嘴笑。
老巫医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踩碎了满地松针——这一夜过后,他的药篓里再没装过引脉草。
夏夜的溪畔沾着蝉鸣的尾音,老药师蹲在青石板上,看那个曾被他教游泳的孩童。
如今孩子已及他肩,正蹲在浅滩边,身边跟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
小丫头举着荷叶扑萤火虫,惊得流萤四散,像被揉碎的星子。
阿兄!小丫头急得跺脚,萤萤都跑了!
孩童没说话,只是退后半步,背靠着老药师当年教他认脉的那块青石,双手轻轻交叠在膝头。
老药师眯起眼——那姿势像极了殷璃当年在药庐前听风的模样:肩背松而不垮,呼吸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
三息后,流萤突然静了。
最先有几点绿光从芦苇丛里探出头,接着是十几点、几十点,竟顺着孩童的呼吸节奏,重新聚成个柔和的光圈。
光点在三人头顶流转,渐渐拼出个字,清浅得像溪水漫过石纹。
她教的不是控光,是教你们与光同息。老药师伸手摸了摸青石,石面还带着白日里晒的温,像有人刚从这儿起身。
他话音未落,溪水突然漾开一圈涟漪,水面上竟浮起个虚影——是殷璃,侧坐着,裙角沾着他熟悉的药香,发间别着朵他去年在药田新育的蓝菊。
她没看任何人,只是垂眸望着自己的倒影,仿佛在听溪底游鱼的心跳。
老药师喉结动了动,伸手去碰那虚影,指尖却穿过了粼粼波光。
他忽然笑了,想起四十年前,喻渊也是这样,在药庐外听殷璃讲脉与风同频时,伸手去抓风里的药香。
原来有些东西,不用抓,不用记,同频了,自然就遇见了。
秋深的药阵旧址泛着新土的腥气,哑女的竹筛还搁在田埂上,断经草的碎叶被风卷得东一片西一片。
忽然的一声轻响,土坡中央裂开道细缝,清冽的泉水涌出,在晨光里拉出条银线。
泉眼处浮起枚晶核,半透明的,里面有道极弱的律动,像小鸡崽在蛋壳里蹬腿。
老药师刚要弯腰去捡,哑女伸手按住他手背。
她掌心那道字早褪成了淡影,此刻却微微发烫,像有活物在皮肤下挠痒。此非遗物,是脉搏。她轻声说,声音比从前清亮许多——那滴悬了百年的雨珠残息,不知何时已化进她的血脉里。
泉流顺着田垄蜿蜒向南,所过之处,枯井哗啦啦翻涌,病得只剩枯枝的老桃树地抽出新芽,连田埂边瘸了腿的黄狗都蹦起来,追着蝴蝶跑远了。
当夜,南境的人都做了同一个梦:殷璃站在泉源处,素衣被风掀起一角,她没说话,可每个人都听见了——我不是走了,是终于能,以你们的呼吸,活着。
南境最老的守夜人是在鸡叫头遍时醒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枕边多了片干叶。
叶子呈极淡的青,脉络细得像发丝,却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吸一口气,叶脉便舒展些;呼一口气,又蜷成个小圈,像在和他玩藏猫猫。
他凑近闻了闻,有股若有若无的药香,像极了他小时候,奶奶熬的那碗救命的姜汤。
晨雾漫进窗棂时,守夜人把干叶小心收进木匣。
他不知道,此刻南境的田埂上,哑女正推门走向药田。
她的竹筛还搁在老地方,草叶上的露珠悬而不坠,在初升的太阳下泛着虹光,像谁特意给每片叶子都缀了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