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带着血与火沉淀后的粗粝，卷过连绵营帐。
帅帐内，炭火噼啪。
楚凌霄卸去染血的肩甲，眉宇间带着大胜后的疲惫，更有着锐利如初的锋芒。
林玥儿坐在一旁，正仔细地将晒干的草药分装。
她指尖沾着药香，神情平静，仿佛刚刚那场决定国运的葬狼谷之战，只是昨日一场寻常狩猎。
帐内气氛，却不如表面这般平和。
“王爷，林乡君。”尖细的嗓音打破寂静。
监军太监高德海捧着热茶，慢悠悠开口。
他面白无须，眼角的细纹堆砌着宫闱里修炼出的精明，“北疆大捷，实乃国朝幸事。陛下闻之，定然龙颜大悦。”
楚凌霄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此人乃端王举荐，一路同行，鲜少插手军务，此刻开口，必有下文。
林玥儿手下动作未停，眼睫却轻轻颤动了一下。
精神力提升带来的敏锐感知，让她捕捉到高德海语气中一丝不寻常的黏腻。
高德海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只是……咱家离京前，听闻朝中诸公，对北疆战事，亦有些……微词。”
“哦？”楚凌霄挑眉，“何种微词？我军将士浴血奋战，收复失地，阵斩敌酋，难道还有错处？”
“非也，非也。”高德海连连摆手，“将士用命，王爷指挥若定，自然无错。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林玥儿，“有些事，关乎礼法，关乎……天意。”
他刻意顿了顿，帐内只剩下炭火的轻响。
“林乡君于葬狼谷，御使万兽，逆转战局，神乎其技，军中皆传为美谈。”
高德海语调放缓，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然，朝中清流却有所忧虑。这御兽之术，闻所未闻，近乎……妖异。有言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林玥儿分装草药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看向高德海，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
高德海被她看得心头一凛，强自镇定，继续道：“此等力量，非凡人所能掌控。若大肆宣扬，恐引天下非议，以为非是祥瑞，反是……灾殃之兆。届时，不仅于乡君清誉有损，更恐动摇民心，有伤国本啊。”
他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之态：“依咱家浅见，乡君此番功劳，自当铭记。但为大局计，这御兽之事，不宜宣扬。乡君……最好也莫要随大军回京受赏，功过相抵，方是稳妥之道。咱家这也是为了乡君着想，以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砰！”
楚凌霄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响。他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沙场淬炼出的煞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帅帐。
“高公公！”他声音冰寒，字字如铁，“你此言何意？”
高德海被他的气势所慑，脸色微白，强笑道：“王爷息怒，咱家只是转述朝中议论……”
“朝中议论？”楚凌霄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若无玥儿，葬狼谷便是五万将士的埋骨之地！若无她驱散傀狼，识破毒计，断敌粮道，北疆早已沦陷，烽火直逼京畿！到时，国将不国，还有什么祥瑞妖孽可言？！”
他一步踏前，逼视高德海：“如今危机解除，尔等便跳出来，搬弄口舌，以虚无缥缈的‘有伤天和’来构陷功臣？若无她这‘妖异’之力，尔等此刻还能安稳坐在此地，品茶论道吗？！”
高德海额头渗出冷汗，楚凌霄的怒火如同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王、王爷……话不能这么说……这毕竟是……”
“是什么？”楚凌霄声音更冷，“是端王的意思，还是你高德海，妄揣圣意？！”
这一句质问，重若千钧。高德海双腿一软，差点跪倒，慌忙道：“王爷明鉴！咱家万万不敢！只是……人言可畏啊！”
“人言可畏？”楚凌霄冷笑，声音陡然提高，传遍帐外，“那我今日，便要听听这北疆数十万将士之言！”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帐门，“唰”地一声掀开帐帘！
帐外，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大量将士。从将领到普通兵卒，他们身上大多带伤，甲胄染血，但眼神却无比灼热。方才帐内的争执，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楚凌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战场印记的脸庞，声音朗朗，传遍四方：
“诸位兄弟！方才监军大人言，林乡君御兽退敌，有伤天和，非是祥瑞，功过相抵，不宜受赏！你们告诉本帅，若无林乡君，你们今日，可能站在这里？！若无她妙手回春，多少兄弟早已魂归天地？！这北疆的太平，是她用这所谓的‘妖异’之力，和你们一样，用血、用命拼回来的！如今，有人要抹杀她的功劳，你们答不答应？！”
短暂的死寂。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
“不答应！！”
怒吼声冲天而起，汇聚成滚滚声浪，震得营旗猎猎作响。
前排的伤兵拄着拐杖，奋力挥舞着拳头，眼中含泪。
后排的将士举起手中兵刃，寒光映照着他们愤怒的面容。
“林乡君是圣女！”
“是俺们的救命恩人！”
“谁敢委屈林乡君，先问问俺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群情激愤。
那是在血与火中凝结而成的最质朴、也最坚定的认同。
什么祥瑞妖孽，在他们心中，远不及那笛声响起时带来的生机，远不及那药香弥漫时抚平的伤痛。
高德海站在帐内，面无人色。
他看着外面汹涌的人潮，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愤怒浪潮，浑身抖如筛糠。
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竟能在军中拥有如此可怕的威望。
楚凌霄回身，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高公公，听见了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才是民心，这才是军心！欲盖弥彰，掩耳盗铃，只会让天下忠臣良将心寒！”
高德海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直沉默的林玥儿，此刻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帐门口，望着外面激愤的将士们，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她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
奇异的，那震天的怒吼声，竟随着她这个简单的动作，渐渐平息下来。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无比的敬仰与信任。
她转过身，看向面如死灰的高德海，声音平静依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公公。”
高德海下意识一颤。
“我所行之事，”她缓缓道，目光清冽，“不问鬼神，不问祥厄，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这北疆浴血的英魂，无愧于天下盼安的黎民。”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至于回京与否……”
“我，自有决断。”
帐外，万千将士握紧了手中的刀枪，无声的目光，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那力量，名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