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府里的规矩,周嬷嬷本该杖责处死。通常,奴才犯事,重则杖毙,轻则一瓶药酒了结。卖身契在主子手里,生死本就无人真正在意。
可周嬷嬷的死状,却比规矩惨烈得多。她的四肢像是被生生折断,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好骨,七窍流血,模样骇人。连抬尸的小厮都不敢多看,只能用布遮着眼睛匆匆了事。
偏偏在这时,吴淑娴派了丫鬟小翠来传话,竟让苏蓁去收尸。
丫鬟小翠立在垂花门前,皮笑肉不笑地禀报:夫人吩咐了,周嬷嬷毕竟是四姑娘房里的人,后事还得您亲自打点。尸首已经送到西院了,姑娘请移步。
众人皆伸长了脖颈,都想瞧瞧四姑娘会作何反应。毕竟阖府皆知,周嬷嬷是苏蓁最倚重的奶娘。如今落得这般凄惨下场,按常理说,这位心软的小姐怕是要哭晕过去。
吴淑娴大约也是这么想的,等着看苏蓁自责,认为周嬷嬷是因她而死。
谁知当日,苏蓁当着西院一众下人的面,径直走到尸身前,素手一扬便掀开了覆尸布。面对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容,她连眉梢都未曾颤动分毫。
小翠正暗自吃惊,却见苏蓁倏然转身,清凌凌的目光扫过全场:“周嬷嬷素日里仗势欺人、克扣月例,连主子都敢拿捏。这等背主求荣的奴才,便是侥幸逃过府规,西院也容不得她!”她声音陡然转厉,“今日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往后谁敢效仿这等行径——”纤指往尸身方向一点,“这就是榜样!”
西院的下人们多是各房安插的眼线,此刻见沈妙面对奶娘的惨死竟如此冷静,不由得脊背发凉。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个哭哭啼啼的娇小姐,没成想这位主子竟是个心狠手辣的。
小翠见势不妙,匆忙赶回淑新苑禀报。吴淑娴听着丫鬟的叙述,指尖一颤,青瓷茶盏地碎在跟前。
夫人?红梅慌忙上前。
好一招借刀杀人!吴淑娴攥紧掌心,那小贱人早就想除掉周嬷嬷,如今不仅借我们的手除了眼中钉,还趁机立威......倒是给她做了嫁衣!
吴淑娴并非愚钝之人,只是牵扯到苏媚,为人母的关切让她失了平日的分寸。那夜派去盯梢的人亲眼见苏蓁深夜探访柴房,又听得周嬷嬷表忠心的只言片语,回来禀报后,吴淑娴便认定苏媚受害必是二人合谋调换所致。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将对苏蓁和周嬷嬷的恨意烧得汹涌澎湃。眼下动不得苏蓁,整治个下人却不在话下。她便用了最狠辣的手段,让周嬷嬷在极尽折磨中断了气。原想着苏蓁见心腹惨死必定痛彻心扉,此刻听着小翠的回禀,吴淑娴才惊觉——自己竟成了苏蓁手中的刀。
一切都在苏蓁的掌控之中。借刀杀人这一手,她玩得炉火纯青。
吴淑娴恨得咬牙。她在后宅纵横多年,收拾过多少小妾,从未失手,如今却屡次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给顺亲王的信,送到了吗?”她沉声问道。
“送到了。只是夫人,若被老爷知道,恐怕会震怒。”红梅小心翼翼地回答。
如今苏媚这件事,苏宴正想方设法瞒着顺亲王,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可吴淑娴却巴不得他立刻知晓。因为她清楚顺亲王的脾气——谁敢在他眼皮底下耍手段,下场必定凄惨。
哪怕与苏宴撕破脸,她也要为苏媚讨回公道。苏蓁既然敢拿整个苏家来威胁,难道连顺亲王那般人物也敢招惹不成?
“我要让她尸骨无存!”吴淑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
“姑娘又在下棋了。”琥珀摇头,不解地说:“一个人对着空枰,有什么意思?”
“不下棋又能做什么?”露珠瞥了一眼桌前的人,愤愤道:“整日被禁足,连院门都出不去,这样下去,白天就只能发呆了。”
“小声些——”琥珀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心里本就不好受,何苦再提这些。”
露珠却低声道:“你多虑了,姑娘性子温和,怎会与我们计较。”
说来也怪,她们已许久未见苏蓁显露过真实情绪。莫说动怒,便是稍明显些的喜怒都未曾有过。从前那位小姐虽怯懦无能,喜怒却都写在脸上。而今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教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捉摸不透了。
若说人都是渐渐长大的,苏蓁的转变却似一夜之间。从那个心思浅白的少女,变成如今这般深不见水的模样,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竟无一人知晓。
“琥珀。”正说着,里间传来苏蓁的轻唤。琥珀忙敛了神色,快步上前听候吩咐。
“将妆奁底层那匣嵌贝母的首饰寻个稳妥铺子当了吧。”苏蓁依旧凝视着棋盘,连眉梢都未曾抬一下。
“是。”琥珀应声,却又迟疑道:“姑娘,昨日才当了一匣子,这已是最后一套像样的头面了。”
“不妨事。”苏蓁终于落下一牌子,“横竖也用不上。兑了银票交给云锦打理,顺便唤星罗进来。”
琥珀躬身退下,心里却泛起嘀咕:姑娘这般急着典当首饰,倒像是在筹备什么要紧事。只是不知这银钱,究竟要用在何处?
逍遥楼矗立在汴京最繁华的街市,朱漆金匾日夜通明。与它一街之隔的,是连绵数里的风月巷陌。达官显贵们在快活楼推杯换盏后,信步便能踏入对面的温柔乡。
这烟花之地自有森严等级:最高处的琼阁住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清倌人,往下是各具风情的红牌姑娘,最底层则挤着连招牌都挂不完整的暗窑子。这类场所连“楼”“院”都称不上,只能唤作“下处”。
“悠漫处”便是蜷缩在逍遥楼阴影里最不堪的所在。出入其中的多是贩夫走卒,常见染了恶疾的姑娘被草席一卷扔出后门。流浪汉们会围上来,或是为扯下那身尚且完整的粗布衫,或是拖着尚有温度的躯体满足兽欲。比起快活楼里的珍馐美器,这道街隔开的,简直是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