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藏在太行山的云层里。
晨雾未散时,靖南营的校场上已站满了人。士兵们褪去冬装,换上簇新的青布短打,腰间别着短刀,脚蹬麻鞋——乍一看,像是要开拔的队伍,可每人手里攥着的,不是刀枪,是磨得锃亮的犁铧、系着红绸的种子袋,还有丈量土地的木尺。
卯时三刻,一声浑厚的牛角号划破晨雾。
这不是冲锋号,却比冲锋号更让人心跳——这是今年春播的“点将令”。
李昊站在高台上,玄色披风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老周捧着新制的《春播军阵图》,赵刚按着腰间佩刀,王二攥着个绣着“粮”字的布包,连向来斯文的孙神医都穿了双草鞋,手里提着药箱。
“今日春播,不是种地,是点兵!”李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从队正到伙夫,人人都是兵;从犁铧到种子,件件是兵器!听我号令——”
他抬手一挥,校场边的战鼓“咚”地擂响。
三百名士兵应声而动,四人一列,踩着鼓点向校场东侧的军垦田开进。最前排的十名队正,每人牵着一头耕牛,牛颈挂着红绸,绸子上绣着“靖南”“必胜”字样。牛蹄踏在冻土上,发出“咯吱”声,像极了战马奔袭前的躁动。
田垄已经被提前翻整过,黑褐色的泥土松松软软,像张等待描绘的地图。
“第一队,前哨位!”
“第二队,侧翼掩护!”
“第三队,主攻垄沟!”
随着队正的喊喝,士兵们迅速散开。最前排的士兵扛着包铁犁铧,猫着腰贴着田垄线推进;中间的士兵提着竹编的种子筐,按照狗儿预先用石灰粉画的标记,每走三步便弯腰撒种;后排的士兵握着木耙,将种子与泥土轻轻拌匀——整套动作,像极了操练时的“布阵”。
王二攥着犁把,额角渗出细汗。他原以为这活计简单,可真到了田里才发现:犁铧要端平,下土要够深,转弯时还得配合左右士兵的节奏。“稳住!左三寸!”旁边的队正低喝,“你这一歪,垄沟就歪了,回头红薯藤都爬不直!”
更让他震撼的是狗儿。这半大孩子背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自制的“测距仪”——两根带刻度的木杆,中间拴根细线。他猫着腰在田垄间跑,每量出一丈,就用石灰粉撒个记号:“这是玉米带,间距五尺;那是豆子带,间距三尺!长短宽窄都得齐整,跟排兵布阵似的!”
“狗儿,你这哪是种地?”王二直起腰,抹了把汗,“分明是在地上画格子练兵!”
狗儿头也不抬:“本来就是嘛!种得齐整,将来除草、施肥、收割都省力气;就跟咱练兵似的,队列齐整,打起仗来才不乱!”
日头爬上山头时,李昊握起了犁把。
这是他今年第一次下田。去年的第一犁折断了犁尖,今年他特意选了柄最沉的包铁犁,犁铧上还刻着“靖南”二字。
“起犁——!”
随着他一声低喝,两头耕牛同时发力。犁铧切开冻土,翻起深褐色的泥浪。泥土的腥气混着腐草香扑面而来,让他想起去年此时,士兵们手上的血泡,想起老农跪在田埂上哭喊“金疙瘩”的模样。
“昊哥!”旁边的老农王大伯颤巍巍递来一碗热水,“您歇会儿,这活计累人。”
李昊接过碗,却没喝。他望着身后绵延的田垄,犁沟如战壕般笔直,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的光,像铺了一地的铠甲。
“大伯,您记得去年这时候吗?”他问,“咱说要把地种出兵阵的模样。”
王大伯抹了把眼泪:“记得!可谁想到…真成了!”
李昊深吸一口气,将犁铧又往下压了压。泥土翻涌间,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全军喊道:“兄弟们!看看咱脚下的土——这不是普通的泥,是咱中国人的根!从前鞑子抢咱的粮,烧咱的田,就是要断咱的根!可今儿个,咱偏要把根扎得更深!”
他扶稳犁把,犁铧破开最后一道冻土层:“这犁铧翻开的不是土,是鞑子的命根!咱们种下的不是粮,是华夏的根苗!等秋天,咱要让这根苗长成参天大树,让鞑子看看——咱中国人,饿不死,打不垮!”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呐喊:“饿不死!打不垮!”
喊声惊飞了田埂上的麻雀,震得远处的山雀扑棱棱乱飞。耕牛似乎也受了感染,甩着尾巴加快了脚步,犁沟在身后铺展,像一条条延伸向胜利的战壕。
太行山顶,一棵老槐树下,清军探马张全缩成一团。他裹着羊皮袄,望远镜贴在眼上,手心里全是冷汗。
“将军…将军!”他踉跄着跑回营寨,跪在吴三虎面前,“靖、靖南营在春播!可那哪是种地啊!”
吴三虎正擦拭佩刀,闻言抬头:“慌什么?种地能种出什么花样?”
张全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记录:“他们…他们列队播种,号令跟练兵似的!犁沟直得跟刀切似的,比咱的战壕还齐整!最邪乎的是那个戴铁帽子的小子(指狗儿),拿根木杆子量地,嘴里念叨‘玉米五尺、豆子三尺’…末了还说‘种地如布阵’!”
吴三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抓过望远镜,朝着山下望去——晨雾已散,靖南营的田垄如棋盘般展开,士兵们动作整齐划一,耕牛披红,犁沟笔直,连撒种的节奏都像在打鼓点。
“妖术…这是妖术!”张全声音发颤,“咱派去骚扰的小队,刚靠近就被他们用锄头赶跑了。那些庄稼人,下手比咱的兵还狠!”
吴三虎慢慢放下望远镜,指尖掐进掌心:“传令,井陉的粮道加派两倍人手。再调五百弓箭手,盯着靖南营的田埂——我就不信,他们会法术不成?”
可话虽如此,他的后背已沁出冷汗。他想起去年靖南营的粮仓,想起那些饱满的稻穗和红薯,想起李昊在丰收祭上说的话:“咱们的饭碗,要自己端牢。”
如今看来,那不是口号,是狼崽在磨牙。
夕阳西斜时,最后一垄地播完了。
士兵们坐在田埂上,擦着汗,看着眼前的成果:十顷军垦田,垄沟如线,种子均匀,连田边的杂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老农们蹲在田边,用手捻起新翻的泥土,笑得合不拢嘴:“这土,松得能攥出油!秋后准能打满仓!”
李昊站在田垄尽头,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影。孙神医走到他身边,递来个粗陶碗:“喝了这碗姜茶,别着凉。”
“先生怎么看?”李昊问。
孙神医望着田间的犁沟:“《齐民要术》说‘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咱这不是顺天时,是把天时、地利、人和拧成了一股绳。”他顿了顿,“更难得的是…他们种地时,眼里有火。”
李昊笑了。他知道,那火是什么——是希望,是不甘,是要把这乱世翻个儿的劲头。
夜幕降临时,靖南营的篝火燃起来了。士兵们啃着新烤的红薯,唱着改编的军歌:“犁铧破土响,种子落地生;待到秋风起,鞑子胆寒惊!”
歌声飘向远方,惊醒了山脚下的村庄。几个逃荒归来的百姓站在路边,望着那片被犁铧翻整过的土地,望着篝火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