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空气仿佛被陈玄那句“画就画”冻结了。
林晚晴和设计师Leo的目光,像两束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陈玄和他腿上那张薄薄的图纸上。一个充满了“我看你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的审视,另一个则带着“我倒要看看乡野村夫如何亵渎设计艺术”的专业傲慢。
陈玄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他半躺在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图纸随意地铺在腿上,那支粗大的马克笔在他手里,显得有些滑稽,像一个壮汉在用一根绣花针。
他没有丝毫的构思与迟疑,笔尖直接落在了纸上。
没有用尺,没有草稿。
一道歪歪扭扭的线,代表墙体。一个不甚规则的方块,代表房间。他的动作流畅,或者说,是流畅的敷衍。那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都不太正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Leo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在他眼中,这已经不是设计,甚至不是涂鸦,这简直是对他职业的侮辱。他经手的图纸,每一根线条都由精密的软件计算,精确到毫米。而眼前这个男人,画出的线条像心电图一样起伏不定。
林晚晴则是一手扶额,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她现在只希望陈玄赶紧画完,好让她有理由把这张废纸扔掉,然后名正言顺地请Leo按照之前的方案进行微调。
然而,陈玄画得很快。
不到五分钟,他就停了笔,将那支马克笔随手一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把那张画满了“鬼画符”的图纸,像扔一张废报纸一样,扔到了石桌上。
“好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命令。
林晚晴和Leo不约而同地凑了过去。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张所谓的“设计图”上时,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说Leo之前的3d效果图是准备发表在国际家居杂志上的艺术品,那陈玄的这张图,大概只能出现在幼儿园“我的家”主题的涂鸦墙上,而且还得是画得最差的那一张。
图纸上,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四边形占据了中心,这大概是客厅。客厅里,一个更加潦草的长方形——沙发,正对着一个画着光芒的圆圈——窗外的太阳。而电视,则被一个微缩的小方块,孤零零地丢弃在角落的墙壁上。
最离谱的是卧室。床,一个硕大的方块,被堂而皇之地画在了房间的正中央,四面不靠,像一座孤岛。
而厨房和卫生间,则被挤到了图纸最边缘的两个角落,仿佛是两个被流放的罪臣。为了连接这两个地方和主活动区,图纸上画了两条又长又弯的、蛇一样的走廊,占据了大量本可以利用的空间。
整个设计,毫无逻辑,毫无美感,充满了荒诞与浪费。
“这……”Leo的专业素养让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幅“作品”。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委婉的语言来指出其中的谬误,可话一出口,还是带上了压抑不住的职业本能。
“陈先生,恕我直言,您这个设计……存在一些问题。”他指着图纸,“首先,客厅是家庭的核心交流区,沙发与电视的相对位置,决定了家人的互动模式。您这样把沙发对着窗户,完全背离了现代客厅的功能性。”
“其次,卧室的床放在正中央,会造成巨大的空间浪费,而且动线上非常不便,您每天起床下地,都需要绕一个大圈。”
“最后,也是最不合理的,就是厨房和卫生间的位置。您为了将它们远离卧室,设计了这两条狭长的走廊,这至少浪费了十平米以上的实用面积!在如今寸土寸金的房价下,这简直是……”
“犯罪。”他本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Leo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专业见解,他相信,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林晚晴也是这么想的,她连连点头,觉得Leo简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正准备借坡下驴,让陈玄承认自己的设计就是胡闹。
可陈玄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听完Leo的长篇大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理感。
“沙发是用来躺的,不是用来看电视的。”他慢悠悠地说,“人躺着,就该对着有光的地方,晒着太阳,那才叫舒坦。电视?挂墙上,想看的时候歪歪头就行了,又不费劲。”
Leo的表情一僵。
陈玄又指了指那个被画在卧室中央的床:“床放中间,叫‘四方安稳’。你睡觉的时候,气场是散开的,床在中间,气就能均匀地散在整个屋里,人睡得才沉。你把它靠着墙,一边实一边虚,气都往一边偏,睡久了,人半边身子都要麻,容易生病。”
Leo的嘴巴微微张开,他脑海里所有关于人体工程学的数据,瞬间变成了一堆乱码。
最后,陈玄的目光落在那两条被Leo唾弃的走廊上,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嫌弃的意味:“厨房有油烟,厕所有秽气。这两种气是浊气,离睡觉得地方越远越好。走几步路怎么了?就当饭后消食,便后通气了。总比睡在油烟味和厕所味里强吧?”
他顿了顿,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Leo,下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你那个设计,花里胡哨,住在里面,人是伺候房子的。我这个设计,虽然丑,但住在里面,是房子伺候人。”
“住在里面,累。”他指着Leo的平板。
“住在里面,舒服。”他指着自己的涂鸦。
“……”
整个院子,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Leo脸上的职业微笑彻底崩塌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过去十年建立起来的设计理念、美学体系、客户心理学……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男人用一种近乎无赖,却又无法反驳的逻辑,砸得粉碎。
伺候房子……还是房子伺-候人?
这个简单到粗暴的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设计感”、“高级感”,究竟是为了让客户住得更舒服,还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作为设计师的表达欲和作品集上的光鲜?
他看着陈玄那张懒洋洋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苦心钻研屠龙之术的勇士,而对方,直接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龙,只有需要喂饱的猪。
林晚晴也愣住了。
她一开始还觉得陈玄是在胡搅蛮缠,可听着听着,味儿就变了。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陈玄。这个男人懒是真的,但他的懒,已经懒到了一种境界,懒成了一种哲学。他所有行为的唯一准则,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再去看Leo那张精美绝伦的效果图,高级灰的墙面,线条流畅的家具,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精致,像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艺术品。住在里面,你可能都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把抱枕弄乱。
再看桌上这张丑陋的涂鸦,沙发对着太阳,床在屋子中央……她几乎能想象到,陈玄以后会如何像一株向日葵一样,在沙发上从早躺到晚;如何在那个“四方安稳”的大床上,肆无忌惮地滚来滚去。
一个家,是用来展示给别人看的,还是用来取悦自己的?
答案,不言而喻。
这一刻,林晚晴忽然觉得,陈玄这张歪歪扭扭的图纸,比Leo那张价值几十万的效果图,要可爱一百倍。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Leo世界观彻底崩塌的决定。
她拿起桌上那张涂鸦,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郑重地对Leo说:“Leo老师,不好意思,设计费我们会照付。但是,装修方案,我们决定用我先生这个。”
Leo的眼睛猛地睁大,他指着那张图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林小姐,您……您确定?用……用这个?”
“对,就用这个。”林晚晴的语气无比坚定,她看着陈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混合了无奈、好笑,以及……一丝丝骄傲的光。
Leo彻底败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他开着保时捷,带着最先进的设备,来到这个小镇,最后却输给了一张小学生水平的涂鸦和一套“躺平”理论。
他失魂落魄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被林晚晴视若珍宝的图纸,眼神复杂地离开了。
院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林晚晴拿着那张“设计图”,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顺眼,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充满了阳光、慵懒和舒适气味的、独一无二的家。
陈玄已经重新躺了回去,似乎马上就要睡着。
林晚晴把图纸铺在地上,用小石头压住四个角,像是在研究什么传世名画。她指着图上那两条弯弯曲曲的走廊,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老公,”她凑过去小声问,“这个走廊,为什么非要画成弯的啊?画直一点,不是走起来更方便吗?”
陈玄眼睛都没睁,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梦话。
“路走直了,气就冲了。弯一点,气才能留住……”
他翻了个身,似乎已经彻底睡着了,只留下后半句话,在黄昏的微风里,轻轻飘进了林晚晴的耳朵里。
“人也一样,别活得太直,容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