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在北郑与南阮势力交界处的一片隐秘蕉林中,两顶不起眼的滑竿悄然停下。郑梉与阮福屏先后走下,各自只带了寥寥数名心腹护卫。
虫鸣声中,两位昔日仇敌在昏暗的灯笼下对视,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郑梉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而沙哑:“阮主,明人战舰如山,火器如雷,你我都亲眼所见。李二苟、刘长青看似客气,实则步步紧逼。沈廷扬那厮更是恨不得立刻将你我除之后快。如今之势,已非争雄于安南,而是生死存亡了。”
阮福屏冷哼一声,眼中却难掩忧惧:“郑主倒是明白得早!可如今又能如何?明军陆师陈兵边界,水师巨舰锁住海口,我等如同瓮中之鳖。那黎真宗小儿,如今攀上高枝,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恨意!”
“所以你我更不能坐以待毙!”
郑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明人虽强,但远来疲惫,水土不服。其欲修港口,开糖厂,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必须联手!”
阮福屏死死盯着他:“如何联手?就凭你我手下这些刀枪,去对抗那能翻山裂石的炮火?”
“硬拼自然不行。”
郑梉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需借力打力。我听闻,你曾派人南下,联络红毛夷(荷兰人)?”
阮福屏瞳孔微缩,此事极为隐秘,没想到郑梉竟已知晓。他沉默片刻,终于承认:“确有此事。但红毛夷远在巴达维亚,音信渺茫,未必可靠。”
“这是唯一的希望!”郑梉语气急切,“红毛夷船坚炮利,纵横海上,与明人必有利益冲突。只要他们肯出手,牵制甚至重创明国水师,我们便可趁乱而起!
在陆上,我们熟悉地形,可效仿前人,化整为零,袭其粮道,扰其营垒,让明人疲于奔命!待其师老兵疲,或可迫其议和,保住我等基业!”
阮福屏眼神闪烁,内心剧烈挣扎。与世仇郑梉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确无他路。
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就依你所言,暂时联手,共抗明国。但丑话说在前头,若红毛夷那边没有消息,或者你郑主背后捅刀子……”
“天地共鉴!此刻我等乃唇齿相依!”郑梉立刻指天发誓,神情恳切,尽管二人心中都清楚,这誓言在权力面前何等脆弱。
就在此时,林外传来一阵急促却隐蔽的鸟鸣信号——是阮福屏派去联络荷兰人的心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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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福屏精神一振,立刻示意心腹将人带来。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精悍短小的汉子快步潜入林中,衣衫褴褛却满脸兴奋,正是阮主麾下负责海外联络的干将阮七。
“主公!郑主!”阮七激动地跪倒在地,声音因急促而颤抖:“主公!郑主!巴达维亚的红毛夷总督康拉德阁下答应了!他答应了!”
“慢慢说!具体如何?”阮福屏一把抓住阮七的肩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郑梉也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
阮七缓了口气,语速飞快地回禀:“巴达维亚的康拉德·范·德林根总督接见了小人。他听闻明国势力南下,亦深感忧虑,认为这破坏了南洋的……呃……‘贸易自由’。”
阮七努力回忆着荷兰人的说辞:“总督阁下说,明国在台员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他们的野心。为了维护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整个远东的贸易网络,他同意与我们结盟,给予有限度的支援!”
“他集结了一支由十五艘战舰组成的舰队,由经验丰富的雅各布·卡佩尔司令指挥。舰队将视情况介入安南沿海,寻找战机,打击明国海运线和孤立舰船,以牵制其海军力量!”
他继续道:“不过,康拉德总督的要求非常明确:事成之后,需将岘港、会安两港划为荷兰专属商站,并给予关税全免特权。同时,我们需预先支付一部分军费定金,并在战后承担所有开销,以白银或等值香料、丝绸结算。”
“好!好!好!”阮福屏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多日来的压抑和恐惧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用力拍着阮七的肩膀,“答应他!全都答应他!只要能把明人赶走,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一向沉稳的郑梉此刻也难以抑制激动,他仰头看着被蕉叶切割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脸上露出了数月来的第一个真正笑容,那是一种看到绝处逢生希望的笑容,带着一丝狰狞。
“天不亡我安南!红毛夷战舰犀利,海上经验丰富,明国那些看似庞大的船只,在真正的海战巨舰面前,未必是对手!”
但他比阮福屏更谨慎一些,追问道:“红毛夷是否提及他们前次在台员的失败?他们真有把握对付明朝的新式战舰?”
阮七连忙回答:“回郑主,小人试探过。荷兰人承认明军火器犀利,但他们强调,上次是陆战失利,非海战之罪。他们坚信在广阔海洋上,他们的战舰和炮术仍是顶尖的!此番前来,定要一雪前耻!”
这个解释完美地迎合了郑梉和阮福屏的期待和心理需求。他们相视而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转向阮福屏,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阮主,机会来了!只要荷兰舰队能重创乃至消灭沈廷扬的水师,断了明军的海上支援和后路,李二苟的陆师便是孤军!届时,我们南北呼应,发动所有力量,未必不能将这所谓的‘天兵’赶下海!”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的不和与猜忌在这一刻似乎烟消云散,被一种名为“希望”的虚妄情绪所取代。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荷兰战舰炮火轰鸣,明军巨舰燃起熊熊大火沉入海底的景象,看到自己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未来。
然而,他们刻意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荷兰人为何如此“热心”?他们也并不知道,那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明军主将李二苟和算无遗策的政委刘长青,对于他们可能的小动作,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或许并非救命的稻草,而是催命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