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心
虞渊的土地在脚下发出焦糊的呻吟,每一寸龟裂的泥土都被金乌的血浸透,赤红色的汁液顺着沟壑流淌,像无数条凝固的小溪。帝俊站在断裂的扶桑枝上,玄色龙纹袍被硝烟熏得发黑,指尖捏着半片焦枯的金乌羽,那羽毛上的血渍已凝成暗褐,触之如冰。
他布下的周天星斗阵本是绝杀之局。三百六十颗星辰在阵中流转,每一颗都闪烁着足以撕裂混沌的光芒,星力汇聚之处,连空间都在微微扭曲。这阵法耗费了妖族百年心血,是用来抵御巫族入侵的最后屏障,阵眼的枢纽更是重中之重——用万年沉香木打造,外层裹着金乌的尾羽,本应坚不可摧。
可此刻,当人族的叛徒阿照带着巫族先锋从阵眼闯入时,那些星辰突然像被掐灭的烛火,瞬间失去了光泽。帝俊眼睁睁看着阵眼的枢纽发出“咔嚓”的脆响,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涌出暗紫色的火焰——那是巫族的阴火,专噬仙骨灵脉。
“是诚心木!”阵中传来妖族死士的怒吼,“他们送来的‘诚心木’是假的!里面被掏空了,塞满了阴火!”
帝俊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想起三个月前,有熊氏的首领捧着这截木头跪在汤谷,说这是全族伐了百年古树制成的“诚心木”,愿献给妖族加固阵眼,以表“永世归顺”之心。当时木头外层还刻着金乌的图案,首领摸着图案哭着说:“这木头里,刻着我们人族对太阳的敬拜。”
“轰——!”
星辰阵的光芒彻底黯淡,露出阵内密密麻麻的妖族死士。他们本不是战士——有汤谷里负责培育灵谷的园丁,手上还沾着泥土;有常年给人族送粮的信使,腰间还挂着人族部落赠的兽骨哨;还有几只未成年的金乌,羽翼尚未丰满,本应在扶桑树上学飞。
可此刻,他们都举着简陋的兵器,有的甚至只是折断的树枝,嘶吼着用身体堵住缺口。一个断了右翼的金乌挣扎着扑向巫族,金色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溅在巫族的骨甲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他认出冲在最前面的巫族首领,正是去年冬天被他从雪崩里救出来的那个,于是嘶吼道:“你忘了!去年冬天,是我把你冻僵的孩子从雪窝里刨出来的!我用真火暖了三天三夜,才让他们睁开眼!”
回应他的,是一根淬了剧毒的骨矛,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膛。金乌的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救下的生命,会反过来将自己推向深渊。而在巫族身后,几个拿着石斧的人族,正狞笑着劈向那些倒地的妖族,石斧上的纹路,还是妖族教他们刻的防滑纹。
东皇太一的东皇钟在半空炸开第一道裂痕时,他正看着那个曾受他恩惠的人族少年——就是那个在洪水里抱着他的腿哭喊“救命”的孩子,此刻正蹲在地上,用金乌的翎羽擦拭石斧上的血。少年的袖口还绣着金乌图案,那是东皇太一亲手用真火为他烫上去的,当时少年说:“这样别人就知道,我是被太阳神保护的孩子。”
“东皇,你的羽毛真好看。”少年抬头看见他,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石斧上的翎羽在他指间转动,“我攒了好多根了,等做成头饰,部落里的姑娘肯定喜欢。”他指的是那些战死的金乌童子的羽毛,有的上面还带着未褪尽的绒毛。
东皇太一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钟槌。青铜钟鸣震碎了少年的头颅,血和脑浆溅在旁边的灵谷穗上,那饱满的谷粒瞬间染上了暗红。可这轰鸣却震不散他胸口的寒意,那寒意从被毒箭射穿的羽翼蔓延开来,冻得他仙骨发疼。
他想起百年前,这个孩子在洪水里失去了爹娘,是他把他抱在怀里,用本命真火一点点焐热他冻僵的身体;想起孩子发高烧时,他守在床边,用金乌的灵液喂他喝下;想起孩子说长大要像金乌一样,长出金色的翅膀,守护洪荒的生灵。原来有些诺言,比风中的烛火还要脆弱,一阵贪婪的风过,就灭得连灰烬都不剩。
帝俊站在扶桑神树的残枝上,望着不远处的祭坛。人族的巫师正举着一根白骨法器,跳着祭祀巫族的舞蹈。那法器的形状他认得,是用金乌的腿骨制成的,骨头上的血迹还没干,泛着新鲜的暗红——那是昨天刚被杀死的小金乌的血,那只幼鸟早上还在他手心啄过金乌果。
而那些围着祭坛跳舞的人族,手里捧着的谷种,正是三天前妖族送来的救命粮。他们一边跳着取悦巫族的舞蹈,一边把灵谷塞进嘴里,咀嚼的声音在战场上格外刺耳。有个老者甚至把谷种撒在白骨法器前,像是在祈求巫族保佑他们来年丰收,全然忘了这些谷种是谁冒着被巫族伏击的风险送来的。
“兄长,烧了吧。”东皇太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暗金色羽翼上布满了箭伤,翎羽脱落了大半,露出下面渗血的皮肉。“用金乌真火,把这忘恩负义的洪荒,把这些喂不熟的白眼狼,烧个干净!”
帝俊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战场,落在一片相对安全的洼地里。几个幸存的人族孩童正蹲在那里,捡起地上散落的谷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们的脸上沾着泥土,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对食物的渴望,像一群受惊的小兽,紧紧攥着手里的希望。
就像百年前,那些在寒风中向太阳跪拜的先民一样。那时的他们也捧着谷种,眼里闪着对生存的期盼,会对着金乌的影子磕头,会把最好的兽肉留给送粮的妖族信使。
“他们还不懂……”帝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们只是被贪婪的大人骗了。”
东皇太一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带着血沫:“被骗?那用石斧劈开金乌翅膀的,难道不是他们的手?那把阴火塞进阵眼的,难道不是他们的心?兄长,你看清楚!”他指向祭坛,“他们在用我们的骨血,求巫族赐他们力量!”
帝俊看着那根白骨法器,看着上面属于小金乌的齿痕,指尖的金乌羽彻底碎成了粉末。他知道,东皇太一说的是对的。仇恨已经种下,鲜血已经流尽,再仁慈的期盼,也挡不住此刻的刀光剑影。
最后的时刻,帝俊缓缓闭上眼,解开了金乌一族的本源封印。十只成年金乌发出震彻天地的悲鸣,冲天而起,化作十个悬于天际的太阳。强光瞬间吞噬了虞渊的战场,金色的火焰如潮水般蔓延,所过之处,巫族的阴火节节败退,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听见巫族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的哀嚎,听见人族在强光中惊恐的尖叫,也听见身边东皇太一一声悠长的叹息。东皇钟的裂痕已经贯穿了整个钟体,青铜的碎片簌簌落下,东皇太一的暗金色羽翼在强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像要融入这太阳之火里。
“值得吗?”东皇太一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为了那些永远不会感恩的生灵,燃尽我们自己……值得吗?”
帝俊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强光中那些紧紧抱着谷种的人族孩童。他们蜷缩在地上,用身体护住怀里的粮食,眼睛闭得紧紧的,却把谷种捂得更紧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总要有人记得,太阳是温暖的,不是用来焚烧的。”
总要有人在血火之中,为后世留下一丝念想——念想里有汤谷的金乌果,有灵谷的清香,有曾经的温暖与善意,而不是只有无尽的仇恨与杀戮。
强光渐渐褪去,虞渊的土地上,只剩下燃烧的余温和零星的金火。帝俊的身影在扶桑残枝上慢慢变得透明,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些蜷缩的孩童,嘴角似乎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
或许,等他们长大了,会知道这太阳之火,也曾为他们照亮过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