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的鞋底在b1层阴冷的走廊上留下断续的湿痕，从暴雨倾盆的天台带下的雨水尚未干透，衣角裹挟着深夜的寒意。林夏紧跟在他身后半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那枚烧焦的U盘碎片，仿佛握着最后一道微弱的火种。岑明远落在最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低头盯着手机屏幕——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数码照片，像素不高，画面里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笑容灿烂。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模糊的笑脸上反复摩挲，试图汲取一丝早已冷却的温度。
停尸房的双开金属门虚掩着，技术科的人员已完成初步取证，刚刚撤离。空旷的房间里，一排排不锈钢冷冻柜如同巨大的琴键，整齐排列，柜体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反射着顶灯灰白的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与低温金属特有的、带着锈迹的凛冽气息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令人屏息的清冷与肃静。
齐砚舟在标着“2号”的柜门前蹲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底部。他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精准地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缝隙的排水槽边缘向内一推——“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块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活动板应声滑开，露出藏在暗格深处的一把铜色钥匙。钥匙表面布满了氧化形成的黑斑，昭示着岁月的沉淀。
“就是它。”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林夏立刻翻开随身携带的加密记录本，快速对照着U盘恢复出的零散数据，“密钥序列号完全一致。这是最后一把物理密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沉重的共识已然达成。齐砚舟起身，走向房间最内侧角落。一个嵌入式保险柜与墙体融为一体，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正面留有一个锁孔和一个微小的声纹接收器，透着冰冷的科技感。
他将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
一声轻脆的契合声响起。
保险柜表面的屏幕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映亮了三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声纹验证启动】
【允许尝试次数：3】
林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语调：“我需要打开它。”
红灯无情地闪烁了一下。
【声纹不匹配。】
她蹙起眉头，带着一丝挫败：“我几乎天天跟他汇报工作，连他说话时的停顿和尾音习惯都仔细模仿过……怎么可能不对？”
岑明远始终站在原地未动，一只手深深插在裤兜里，紧紧握着一枚边缘已被磨得光滑的旧皮带扣。那是他哥哥岑晚秋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的礼物，牛皮背面，用清瘦的笔迹刻着一行小字：「别怕黑，我在。」他的拇指在那行字上来回摩挲，仿佛能触摸到逝者留下的微弱勇气。
齐砚舟侧头看向他，声音放缓了些：“你哥生前，有没有什么特定情况下才会说的话？或者……常哼的曲子？”
岑明远缓缓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保险柜：“他不爱说话。小时候……我害怕打雷睡不着，他就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哼一首歌……很老很老的调子，是我妈以前哄我们兄弟俩时唱的。”
“试试看。”齐砚舟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
岑明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和回忆的冰冷空气，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沙哑，甚至有些走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情感力量，在停尸房的死寂中缓缓荡开：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简单而古老的旋律，带着童谣的纯真，与他此刻所处的环境形成尖锐的对比。余音在空气中颤抖着消散。
短暂的静默后，幽蓝色的屏幕转为柔和的绿灯。
【声纹匹配成功】
【保险柜解锁中……】
厚重的金属门发出细微的电机驱动声，缓缓向两侧滑开。柜内的情景让林夏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账本或硬盘，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耀眼的金条。每一根都用透明的真空袋封装好，像等待归档的文件般排列得一丝不苟。
“这……这是钱？”林夏凑近，难以置信地细看，“不是账本，也不是录音证据……怎么会是这个？”
齐砚舟默默戴上新的取证手套，小心地抽出一根金条。沉甸甸的手感冰冷而实在。他将金条翻转，底部清晰的激光压印赫然映入眼帘——「赠周律师 酬谢费」。
他盯着那八个刺眼的字，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他拿出来，屏幕亮起，一条短信简洁明了：
「来律所签赠与协议，手续齐全，合法合规。」
发信人：周正海。
林夏也看见了短信内容，声音瞬间绷紧：“他……他也收了？可他这些年明明一直在暗中协助晚秋姐追查郑天豪的账目，连刘振虎那边关键的洗钱线索都是他想办法提供的……”
“他是律师。”齐砚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律师可以接受委托，也可以收取合理的酬劳。问题的核心在于，是谁下的委托？又是谁，支付的这笔‘酬谢费’？”
岑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着痛苦与愤怒：“我哥绝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人金条！如果这真是报酬，那他生前到底在为谁办事？办的……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齐砚舟将手机沉默地塞回口袋，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脚步比进来时更加沉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已然明确的道路。
“先去报警。”
林夏快步跟上，语气急切：“现在就去？可这些东西……金条上的刻字和一条短信，只能构成嫌疑，无法形成完整的贿赂证据链。没有银行转账记录，没有双方签字的文件，警方很可能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立案！”
“那就让他们去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查这批金条的来源和编号，查周正海名下所有账户近期的资金流水，查他与郑天豪势力之间所有明里暗里的关联！只要正式立案，调查程序启动，藏在冰山之下的东西，自然会浮出水面。”
“可是万一……”林夏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万一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呢？利用他的身份和名义收了东西，再留下这些似是而非的痕迹？”
“那就更应该立刻报案。”齐砚舟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真正清白的人，不会惧怕调查。害怕被查的，心里必然有鬼。”
岑明远掏出随身携带的皮革封套笔记本，用力撕下一页，用笔飞快地写下几行数字和短语：“这是我哥最后一次主动联系我的具体时间和日期，还有他当时在电话里含糊提过的几句关于追踪资金去向的话。如果需要，我可以出面作证，证明他在遇害前，仍在全力追查一笔流向境外的巨额黑钱。”
“好。”齐砚舟重重一点头，“我们一起去。”
三人走出停尸房，走廊顶灯苍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洒在他们脸上，映出各自复杂的表情。远处，一名夜间巡逻的保安听见动静转过头，认出是齐砚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未上前询问。
齐砚舟掏出手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了那个三位数的号码。
“喂，市公安局吗？我是市第一医院外科主任齐砚舟。现实名举报一起涉嫌巨额贿赂案件，涉案人员包括正规律师周正海。关键物证目前在我手上，我正携带证据及相关证人前往市局。”
电话挂断，他将手机利落地塞回白大褂口袋。
林夏紧紧抱着装有记录本和U盘碎片的资料夹，走在他右侧。岑明远位于左侧，手中紧紧捏着那张写满时间节点和短语的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电梯门缓缓开启。
他们沉默地走入狭小的空间。
林夏忽然用极低的声音开口，带着最后一丝不确定：“你说……他会不会也有什么苦衷？比如被威胁了，或者家人被控制了，才不得不签下那些协议？”
齐砚舟的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指示灯上，声音平静却冰冷：“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但我知道一件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收了，就是收了。没有主动交代，就是隐瞒。没有交出证据，就是包庇。”
“现在，”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他率先迈步而出，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我们要让他，把一切都交出来。”
他们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值班护士正在交接班，有人看见齐砚舟，熟络地打了声招呼。没有人注意到他手中那个看似普通的透明证物袋里，装着何等惊心动魄的内容。
走向医院正门，夜风裹挟着四月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门口恰好停着一辆刚送完急诊病人的警车，车旁的警察瞥见齐砚舟胸前醒目的工牌，认出这位医院里的知名专家，主动抬手敬了个礼。
齐砚舟颔首回应，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风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他将证物袋换到左手，右手下意识地探入白大褂口袋——里面还放着几颗岑晚秋之前塞给他的奶糖，说是补充血糖。
但他一颗也没动。
一路无话，直至市公安局大门。
接待窗口的民警熟练地登记基本信息，接过证物袋，打开封口看了一眼里面金灿灿的内容物，抬起头，表情严肃地确认：“齐主任，您确定要以个人名义进行实名举报？这意味着您本人将直接卷入后续所有调查流程，包括可能的多次传唤询问、详细笔录，以及证据正式移交司法机关的全程。”
“我确定。”齐砚舟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
“请您在这里签署这份《报案受理登记表》。”
一支中性笔递了过来。
他接过笔，在报案人签名处，流畅而有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齐砚舟。
林夏也在旁边的证人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岑明远则将那张至关重要的纸页递给民警：“这是我了解到的部分情况，请务必并案彻查。”
民警收好所有材料，在系统内操作一番：“案件编号已经生成，请记录。三个工作日内，经办此案的侦查员会与您联系，给出初步调查反馈。请务必保持通讯畅通。”
“好的。”齐砚舟应道。
他们转身，走出警局大厅。
刚迈下台阶，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不是短信提示音。
是持续不断的来电铃声。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目光微凝，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叹息的声音：
“齐医生，你……太急了。”
是周正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