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郓城小巷深处,一盏孤灯在窗棂间摇曳。
张济宇独坐书斋,案头堆满经史子集,墨迹未干,眉宇间尽是困顿与不甘。
他年已三十余,屡试不第,家道中落,昔日书香门第,如今只剩老屋三间。
寡母病卧在床,妻子早逝,膝下无子,唯有一仆勉强维持生计。
这一夜,他本欲挑灯苦读,却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刚合眼,忽见满室生光,如月华倾泻,照得四壁通明。
他惊坐而起,只见一人立于堂中,青面獠牙,赤发环眼,头生双角,身披金甲。
右手执一朱笔,左手托一墨斗,右足踏于巨鳌之首,左足后扬,形如“魁”字之勾,周身星光流转,赫然是民间所传的魁星!
张济宇大惊,继而狂喜,扑通跪地,连连叩首:
“小生张济宇,寒窗十载,志在科场。
今日得见文曲显圣,实乃三生有幸!
若蒙点拨,必当焚香供奉,永世不忘!”
那魁星却不言语,只将朱笔在空中轻轻一点,似有所指,随即光芒渐敛,身形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济宇呆坐良久,心跳如鼓。
他喃喃自语:“此必天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我张济宇当为状元无疑!”
自那夜之后,他神态大变。
昔日的愁苦一扫而空,走路昂首挺胸,见人便笑,常道:“我已得天机,功名唾手可得。”
邻里闻之,有信者,亦有嗤之以鼻者。
有人劝他:“莫非幻觉?读书人当务实,岂可凭一梦自误?”
他却挥手笑道:“尔等凡夫俗子,安知天机?待我金榜题名,方知今夜非虚。”
他不再日夜苦读,反以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时常闭目养神,自称“静候魁星再临,赐我神文”。
有时竟对空执笔,狂书数行,自诩“天授之文”,拿与人看,众人观之,不过胡涂乱抹,不成章句。
母亲病重,咳血不止,他却置之不理,只道:“命由天定,若我当大贵,母自当愈;若不然,药石无益。”
仆人哭求卖田延医,他怒斥:“此田乃我将来立府之地,岂可轻动!”
终致母病亡故,未能送终。
乡试之期将至,他竟不备行装,不访名师,只在家中设一小龛,供以香火,日日焚香祷告:
“魁星大人,前夜既临,今科必点我名!”有人好心赠他盘缠,他亦拒之:“我自有神助,何须俗物?”
放榜之日,众人齐聚榜前。
张济宇立于人群中央,面带微笑,仿佛已见己名高悬榜首。
然而,从头至尾,无其名姓。
他不信,再看三遍,仍无。
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双目呆滞,踉跄而归。
自此,他性情大变。
先是闭门不出,继而疯癫呓语,常于夜半对空怒吼:“你既点我,为何不中?你骗我!你害我!”
又或伏地痛哭:“母亲啊,儿不孝,未能光耀门楣……”
家中产业日渐败落,仆人离去,屋舍倾颓。
未几,唯一的侄儿亦染疫而亡。昔日亲朋,避之如瘟。
他孤身一人,蜷缩于破屋之中,衣衫褴褛,形如乞丐。
一日,有老道游方至此,见其屋上隐隐有黑气盘绕,便叩门而入。
见张济宇枯坐如石,遂问:“汝何人?为何怨气冲天?”
张济宇抬头,目光浑浊,缓缓道:“我……张济宇,曾见魁星……
他点我为状元,可我落第了……
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人……他为何不赐福,反降祸?”
老道沉吟良久,叹道:“汝所见,未必是福。”
“此话怎讲?”
张济宇猛然抬头。
老道徐徐道:“魁星者,主文运,亦主天罚。
其形狰狞,非文雅之神,乃以威严镇邪祟、警世人。
汝见其执笔,以为点名,实则,那是判官之笔,点的是人心之妄念。”
“我不懂……”
“汝本勤学,却因一梦而废读;
本孝亲,却因妄想而弃母;本可积德修业,却走向狂妄自大。
魁星现身,非为赐福,实为警示!
汝不思悔改,反以为天命在握,此乃自取其祸。”
张济宇浑身一震,似有所悟。
老道又道:“世间所谓‘魁星点斗’,非天降功名,而是人心自正、勤学不辍之果。
若人不修己德,妄求神助,纵使真神降临,亦不过照见其心之空虚罢了。”
言罢,老道飘然而去。
张济宇独坐破屋,泪如雨下。
他终于明白:那一夜的光明,不是天启,而是心魔所化;
那魁星的朱笔,不是点中功名,而是点破了他的贪婪与虚妄。
他挣扎起身,在残破的墙上,用炭条写下八个大字:“勤学修德,莫问神明。”
数日后,有人发现他伏于案上,已气绝多时。
手中紧握一支断笔,面前摊开一张白纸,纸上无字,唯有一滴干涸的墨迹,如泪,如血。
……
多年后,郓城新建魁星楼,香火鼎盛。
每逢科考,学子云集,焚香祷告,祈求“魁星点斗,独占鳌头”。
一日,一少年书生夜读至深,忽觉困倦,伏案而眠。
梦中见一青面鬼神立于眼前,执朱笔,踏鳌头,正是魁星。
少年惊醒,正欲叩拜,却听空中有声:“莫拜我,拜汝心。”
少年抬头,见梁上悬一旧匾,字迹斑驳,依稀可辨:“勤学修德,莫问神明”。
他凝视良久,默默取笔,在日记中写道:
“世人拜神,求功名利禄;
然神不佑懒惰,不助虚妄。
唯有自强不息,方不负此生。”
从此,他日夜苦读,不问吉凶,终登进士第。
而那旧匾,无人知其来历,唯老辈人偶有提及:“此乃当年张济宇临终所题,劝后人莫蹈其覆辙。”
魁星楼依旧高耸,朱笔依旧指向苍穹。
可真正能“点斗”的,从来不是天上的神,而是人间那支不肯放下、始终执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