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琉璃金瓦,在初冬惨淡的铅灰色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紫宸殿内,庄严肃穆的气氛早已被一种无形的压抑所取代。九重礼乐的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萦绕,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殿宇深处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龙椅之上,南汉皇帝刘晟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殿外的天空。他手中紧握着一份明黄色的奏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奏章边缘,用醒目的朱砂画着几道代表“极密”的斜杠。下方,文武百官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死寂。殿角的铜鹤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也仿佛凝固了。
“潘崇策!林自强!”刘晟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裹着冰碴子,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尔等…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将那奏章摔在御阶之上!明黄的绢帛摊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字字诛心的墨迹。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周延儒第一个出列,躬身奏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痛心”,“冯公公与吴总管此奏,虽…虽令人难以置信,然其二人亲历战阵,所见所闻,必非空穴来风!飞鸟峡一战,楚军主力十余万众,竟能于重重围困之下,一夜之间遁入地底,消失无踪?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若非…若非有人刻意为之,网开一面,岂能发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潘崇策和面无表情的林自强,语气陡然变得尖锐:“且奏章中言明,那楚军遁逃之地,留有炼兽宗邪异图腾!更直指我南汉军中有人与其暗通款曲!此等大逆不道、通敌叛国之嫌,若不彻查,何以正国法?何以安军心?何以慰西北战死将士在天之灵?!”
“周尚书此言差矣!”老丞相李纲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愤而颤抖,“潘帅、林公浴血奋战,力挽狂澜,收复象州,此乃不世之功,天下共睹!岂能因阉竖一纸捕风捉影、构陷忠良之词,便行猜忌、污蔑功臣?!飞鸟峡楚军遁逃,乃炼兽宗妖人‘地师’阴九幽驱使沙蜥王挖掘地窟所致!此事潘帅军报中早有详述!陛下明鉴啊!” 他重重跪下,以头触地。
“详述?”周延儒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丞相大人,那军报中可曾言明,为何林国公坐拥飞鸟峡天险,麾下精兵悍将,更有潘帅主力在外围困,竟能眼睁睁看着十余万楚军连同辎重,从地底从容遁走,而未发一兵一卒追击?!未设一卡一哨拦截?!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疑点吗?!‘养寇自重’四字,虽诛心,却未必无因!”
“你…!”李纲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楚军遁逃的方式太过诡异,超出了常理,确实留下了巨大的、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
“陛下!”一个尖细阴柔、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新任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的冯保,身着崭新的猩红蟒袍,手持玉柄拂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愤与“忠诚”,缓缓出列。他身旁,站着同样面色阴沉的内侍总管吴珣。
冯保尖声道:“老奴与吴总管,乃陛下耳目,监军西北,不敢有片刻懈怠!飞鸟峡血战,老奴亲见将士用命,浴血死守!然…然当夜楚军遁逃之时,林国公…镇国公他…” 他故意停顿,目光“为难”地瞥了一眼林自强,才痛心疾首道,“他严令诸军固守原地,不得追击!更以军令封锁消息!若非老奴与吴总管察觉有异,冒险遣心腹探查,恐至今仍被蒙在鼓里!那炼兽宗图腾之下,‘后会有期’四字,字字如刀,锥心刺骨啊陛下!此等行径,若非暗通款曲,意欲何为?!”
吴珣也适时躬身,声音低沉沙哑:“奴才附议冯公公之言。潘帅坐拥数十万大军,围困项惊雷残部于锁龙关前,却迟迟未能将其全歼,反使其主力遁走…其中关节,亦难辞其咎!奴才斗胆妄测,此二人…或恐已有尾大不掉,挟功自持,欲效前朝藩镇故事之心!”
“阉贼!血口喷人!”潘崇策再也按捺不住,虎目圆睁,须发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一步踏出,沉重的铁靴踏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周身一股属于明脉境强者的恐怖威压不受控制地轰然爆发!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了数倍!
“陛下!”潘崇策声音如同滚雷,带着无边的冤屈和愤怒,“飞鸟峡地窟遁逃,乃炼兽宗妖法诡谲!臣与林国公,皆尽全力!林国公扼守绝险,以寡敌众,血战数日,伤亡惨重!若非他拼死守住飞鸟峡,焉有锁龙关前项惊雷主力之溃败?!臣围剿项惊雷,亦已倾尽全力!明脉境对决,岂是儿戏?!稍有差池,便是玉石俱焚!何来‘养寇自重’?!此等诛心之言,乃阉竖构陷忠良,乱我朝纲!请陛下明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沙场老将的悲愤与苍凉。
“潘帅息怒。”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流石,瞬间抚平了几分殿内狂暴的气息。女相苏念雪缓缓出列。她依旧是一袭素雅宫装,不施粉黛,绝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看向龙椅上的刘晟。
“陛下,”苏念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西北大捷,潘帅、林公之功勋,天地可鉴,日月可昭。飞鸟峡楚军遁逃,确系炼兽宗‘地师’阴九幽邪法诡异,沙蜥王钻地神通匪夷所思所致。此非人力可阻,更非战之罪。潘帅所言明脉境对决,凶险万分,稍有闪失,非但不能全歼项惊雷,反恐为其所趁,此乃实情。若因妖人诡计得逞,便疑功臣通敌,岂非令浴血将士寒心,令忠义之士齿冷?”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冯保和吴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冯公公、吴总管所言,多为臆测,并无实据。监军之责,在于如实禀报军情,而非妄加揣度,构陷主帅。若因监军一面之词,便动摇国本,自毁长城,恐亲者痛,仇者快。炼兽宗与楚国余孽,正盼我朝自乱阵脚。”
苏念雪的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注入了一股清流。不少原本慑于冯保、周延儒威势而噤声的官员,眼中露出了赞同之色。
然而,龙椅之上的刘晟,脸色却愈发阴沉。苏念雪越是条分缕析地为潘、林二人辩驳,越是强调炼兽宗的诡异和明脉境对决的凶险,他心中那股被“养寇自重”、“尾大不掉”所点燃的猜忌之火,就越是旺盛!
功高震主!潘崇策是军中宿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林自强更是如同彗星般崛起,手握重兵,深得军心民心!如今又立下不世奇功,封国公,加太子太保,丹书铁券!威望之隆,几乎已可与他这九五之尊分庭抗礼!如今,连苏念雪这深得他信任的女相,都如此旗帜鲜明地为其张目…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那“后会有期”的炼兽宗图腾!那匪夷所思的地窟遁逃!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谜团,缠绕在他心头,让他寝食难安!他宁可相信冯保、吴珣这心腹内侍的“臆测”,也不愿相信那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妖法”!
“够了!”刘晟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霍然起身,冠冕上的玉旒剧烈晃动,眼中燃烧着帝王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潘崇策!林自强!”他声音冰冷,如同来自九幽,“尔等身为统帅,坐视十余万楚军残寇遁走,致使其死灰复燃,遗祸无穷!此乃失职!大失职!无论尔等有何理由,失职便是失职!功是功,过是过!朕赏罚分明,岂能因功掩过?!”
“传旨——!”
“卫国公潘崇策,驭下不严,围剿不力,致敌酋远遁!着,褫夺卫国公爵位,罢免西北行军大总管之职!念其旧日微功,贬为象州刺史,即刻赴任!无诏不得擅离象州!”
“镇国公林自强,坐守飞鸟峡,未尽拦截之责,致使楚军残部脱逃!更兼治军不严,致有流言蜚语!着,褫夺镇国公爵位,罢免镇北大将军、象州都督之职!念其收复象州有功,贬为潮州刺史!即刻离京赴任!无诏不得回京!”
“钦此——!”
冰冷无情的旨意,如同两道九天落下的雷霆,狠狠劈在紫宸殿上!
“陛下——!”李纲老泪纵横,伏地悲呼,“不可!不可啊!此乃自毁长城!寒尽天下忠臣之心啊陛下!”
“陛下三思!”数名正直的官员也跪地恳求。
潘崇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咬着牙,牙根甚至渗出血丝,那双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目,此刻充满了震惊、悲愤、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龙椅上那张冰冷而陌生的面孔,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到极点的悲鸣。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臣…潘崇策…领旨…谢恩!”
林自强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玄色的朝服映衬下,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万载寒潭,冰封千里。在听到“褫夺镇国公爵位”、“贬为潮州刺史”的瞬间,他袖袋中的铜鼎,猛地传来一阵近乎灼痛的剧烈震动!那震动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悲悯,还有一种对眼前这金碧辉煌殿堂、对这高高在上帝王的…深深鄙夷!
昏庸!
何止是昏庸!简直是愚不可及!自毁柱石!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御阶上那张愤怒而猜忌的脸,落在大殿角落里。那里,女相苏念雪静静地站着,她清澈的眼眸中,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力。她对着林自强,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红唇无声地动了动。
那口型是:“忍。”
林自强收回了目光。他缓缓地、极其标准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
“臣,林自强,领旨谢恩。”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这沉寂,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刘晟看着下方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尤其是林自强那平静到可怕的姿态,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猜忌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野草般疯长!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退朝!”
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退去,紫宸殿内瞬间空旷下来,只剩下那摔在地上的奏章,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荒谬的审判。
潘崇策踉跄着起身,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在侍卫的“护送”下,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消失在殿外的寒风中。
林自强则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而出。玄色的大氅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卷起,猎猎作响。他走过长长的宫道,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王石头和赵锋早已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看到林自强出来,连忙迎上。当听到那如同晴天霹雳般的贬谪旨意时,两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侯爷!这…这…”王石头虎目含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冲回宫里去。
“国公…”赵锋声音颤抖,充满了不解与愤怒。
“这里没有国公,也没有侯爷了。”林自强淡淡打断他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只有潮州刺史,林自强。”
他抬头,望向皇城上方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一丝冰冷的雨点,夹杂着细碎的雪粒,飘落在他的脸上。
“走吧。”林自强翻身上马,玄色龙驹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去潮州。”
马蹄声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响起,清脆而孤独,很快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他不再回头看一眼那象征无上权力的巍峨宫阙。袖袋中的铜鼎,灼痛感渐渐平息,却传来一种沉重而冰冷的质感,如同这漫天的铅云,压在他的心头。
昏庸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这南汉的天,终究是变了。
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潮州,那片远离权力中心的贫瘠边州,又会是怎样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