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二刻,更深露重。
陈维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头痛欲裂的钝痛催醒的。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遥远的灯火透进些许微光,勾勒出静室熟悉的轮廓。
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未散的酒气。
他揉了揉刺痛的额角,正想摸索着去找水,动作却猛地僵住。
黑暗中,离他不远处,静静地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陈维的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冷汗涔涔而下,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匕首在进静室时就解下了。
“谁?”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警惕。
那身影动了动,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刻、此地听到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浓浓的担忧:
“阿兄……”
是苏晚晴!
陈维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起身,踉跄着扑到桌边,颤抖着手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铺开,清晰地照亮了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沾染了风尘的普通棉布衣裙,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憔悴…
一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真的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从寒渊州到京城,千里之遥,她是怎么来的?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所有的理智和疑问,在苏晚晴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轰然坍塌。
那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一路风霜的气息,却无比真实。
“我很担心你。”苏晚晴的声音闷闷地响在他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陈维苦苦支撑、强行封锁的心门。
多日来积压的苦涩、隐忍、不甘、自嘲……
所有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反手紧紧抱住苏晚晴,仿佛抱住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浮木。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苏晚晴的肩头,迅速洇湿了衣料。
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哭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宣泄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苏晚晴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肩头的湿热,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与此同时,裕祥楼的屋顶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青影悄然落下,正是完成了新婚之夜的任务后、鬼使神差来到此处的宇文玥。
他目光复杂地投向下方那间亮起灯火的静室窗口。
他刚要有所动作,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荆轲。
荆轲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对着宇文玥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殿下,请回吧。”
宇文玥脚步一顿,看向荆轲。
荆轲的目光平静无波,继续低声道:“新婚之夜,要对新娘子好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别辜负他……他们……”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宇文玥身形猛地一僵。
他看向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和苏晚晴低柔的安抚。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一眼那窗口,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静室内,陈维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
他松开苏晚晴,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声音依旧沙哑:“你……你好好的来做什么?我……我没事。”
苏晚晴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强作镇定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你这叫没事?”
她声音带着哭腔,“这世间,你是我唯一的兄长,我不来,难道要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难过吗?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吗?”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陈维心上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与他来自同一个世界,此刻为他千里奔波、泪流满面的义妹,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丝微光。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拿起桌上那坛还没喝完的烈酒,又找了两个干净的杯子,倒满。
“来了……就陪我喝点。”他将其中一杯推到苏晚晴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再次灼烧着喉咙,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麻木的平静。
苏晚晴没有犹豫,也端起酒杯,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喝干。
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流得更凶。
陈维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终于露出一个带着泪意的、真实的笑。
他伸手,用袖子笨拙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酒渍。
“傻丫头……”他声音低哑,“跑这么远,就为了来看我哭鼻子?”
“嗯。”苏晚晴用力点头,带着鼻音,“就来看你哭鼻子,不行吗?”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哭又是笑。
静室里,不再只有冰冷的酒气和绝望,多了温暖的灯光,和彼此依靠的体温。
他们不再提那场盛大的婚礼,不再提那个穿着喜服的人。
只是就着那坛烈酒,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回忆着在寒渊州的点滴,抱怨着京城的天气…
分享着空间里又多了什么新奇玩意……
仿佛又回到了在太阳谷时,那种相互扶持、无所顾忌的时光。
屋顶上,荆轲听着下方隐约传来的、夹杂着哭腔和笑声的谈话,默默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身影悄然隐入黑暗,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了里面那两个需要彼此慰藉的灵魂。
夜色依旧深沉,京城依旧繁华而冷漠。
但在这间不起眼的静室里,至少在此刻,有人不必再独自吞咽苦酒,有人跨越千里,送来了一份无声却坚定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