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
余烬下的暗香……
大梁承平三年,春。
距离那场席卷天地、几近灭世的“寂灭之劫”已过去三载。
疮痍渐平,山河重整,帝都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秩序,甚至因劫后余生而更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气。
紫宸宫内,药香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雅的墨香与淡淡的龙涎香。
萧景珩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阅奏章。
他面色依旧比常人苍白几分,周身气息内敛,不复往日帝气冲霄的赫赫威仪,但眉间沉淀下的沉稳与威势,却更胜往昔。
三年来,他以近乎苛刻的勤政,一点点将偏离轨道的王朝拉回正轨,朝野上下,再无一人敢因他修为大损而有半分轻视。
只是,每至夜深人静,他偶尔会抚向心口,那里,帝格虽已纯净,却终究留下了一丝难以完全弥合的脆弱,如同美玉微瑕。
太阿剑悬于壁间,剑身光华内蕴,与他心意相通,却也不再轻易出鞘。
凤仪宫则彻底安静了下来。
沈薇薇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阿木与少数几个心腹伺候。
她大多时候只是坐在窗边看书,或是在庭院里照料那株日渐繁茂的梧桐。
她穿着素雅的常服,不施粉黛,墨发松松绾起,周身再无半分混沌之气流转。
看上去与世间寻常的贵族女子无异,只是那份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宁静气质,让她即便在人群中,也如幽兰独特。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慢。
混沌源胚近乎寂灭,如同沉睡的火山,仅能维系她基本的生机,却无法再提供那移山倒海的力量。
她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无力”的状态。
不必再背负救世的责任,不必再时刻警惕暗处的敌人,只需看着庭前花开花落,望着天外云卷云舒。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真的能彻底隔绝往日的波澜吗?
这日,为庆贺西疆新辟的商路初见成效,宫中设宴,款待西疆沙民首领与有功之臣。
宴席设在太液池畔的琼华殿,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萧景珩端坐主位,虽未饮酒,但言谈举止间,自有帝王气度,令人心折。
沈薇薇坐于他身侧下首,安静地听着乐曲,偶尔与身旁命妇低声交谈几句,姿态娴雅。
西疆沙民首领兀术,是个豪爽的汉子,此次带来了西疆的特产与忠诚。
酒至半酣,他起身向帝后敬酒,目光扫过沈薇薇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敬畏与感激:“皇后娘娘当年于葬神墟外,一呼百应,率我等杀入魔域,救回陛下,此等恩义,我西疆儿郎,永世不忘!”
他声音洪亮,引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许多后来入朝的年轻官员,只听闻过那场大战的传说,此刻亲眼见到传说中那位曾引动混沌、几近陨落的皇后,竟是这样一位柔弱静美的女子,无不心生感慨。
沈薇薇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并未多言。
然而,席间并非所有人都怀着纯粹的敬意。
新任的吏部侍郎赵铭,出身江南清流世家,年轻气盛,对这位曾“牝鸡司晨”、以铁血手段整顿朝纲的皇后,心底始终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抵触。
见兀术如此推崇,他借着酒意,状似无意地对身旁同僚低语:
“皇后娘娘自是功在社稷。只是……听闻娘娘当年损耗过甚,凤体违和已久。如今陛下圣体渐安,朝局稳固,娘娘若能安心静养,颐享天年,方是社稷之福。”
声音不大,但在座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如何听不见?
这话里话外,无非是暗示皇后既已失去力量,便该彻底放权,退居深宫,莫要再干预朝中之事。
殿内气氛微妙地一滞。
萧景珩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却并未立刻发作。
沈薇薇似未曾听见,依旧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果酿,唇角带笑。
坐在她不远处的阿木,眉头却蹙了起来,指尖一枚细小的蛊虫不安地动了动。
殿外一阵清风拂入,带来几片粉白的海棠花瓣,不偏不倚,正落在赵铭面前的酒杯之中。
赵铭正自得意,觉得自己的“谏言”颇为得体,忽见花瓣落酒,下意识便想将其拂去。
然而,他的手指尚未触及酒杯,那几片柔软的花瓣,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融化在了酒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赵铭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凝固了。
整个琼华殿,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那绝非凡俗手段!
可殿内并无任何灵力波动,皇后娘娘也始终未曾抬眼。
是巧合?还是……
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众人的脊背。
沈薇薇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赵铭那煞白的脸,语气温和如常:“赵大人,酒凉了,换一杯。”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铭猛地一个激灵,冷汗湿透了后背的官袍,慌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行礼:“微、微臣失仪!谢娘娘恩典!”
萧景珩眼底的寒光散去,化为一丝笑意,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宫宴继续,丝竹依旧,但所有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那位看似沉寂的皇后,似乎……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简单。
是夜,凤仪宫。
沈薇薇披着外衫,独自站在庭院那株梧桐树下。
月光如水,洒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上。
萧景珩处理完政务,悄然来到她身后,将一件更厚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夜里风凉,小心身子。”
沈薇薇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靠进他怀里,感受他胸膛传来的温暖。
“今天……吓到他们了?”她轻声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
萧景珩低笑,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罢了,何必在意。”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只是,你动用力量了?身体可还撑得住?”
那花瓣融化的景象,绝非自然。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需要何等精微到极致、近乎规则层面的掌控力。
即便她力量百不存一,其本质,依旧远超常人理解。
沈薇薇摇了摇头:“无妨,只是借了此地草木的一点灵性,引导了一下风的方向和……物质转化的‘趋势’而已。算不得动用力量。”
她说得轻描淡写,萧景珩却听得心中微震。
引导趋势?这已近乎“言出法随”的雏形!
她的境界,并未因力量的失去而跌落,反而在另一种层面上,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这三年来,我虽无力动用混沌,但感知却更加敏锐了。”
沈薇薇望着天上的明月,缓缓道,“我能‘听’到草木生长的喜悦,能‘看’到地脉流淌的轨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这片天地在寂灭之劫后,正在缓慢地‘愈合’,并生出一种新的、微弱的‘免疫’。”
她抬起手,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掌心。“或许,失去毁天灭地的力量,并非坏事。让我能以另一种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
萧景珩静静听着,将她搂得更紧。
他知道,他的薇薇,从未真正平凡过。
她的“静”,是风暴过后的深海;她的“弱”,是返璞归真的玄奥。
“只是……”沈薇薇话音一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近来,我偶尔会感到一丝极淡的……不安。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源自这片天地本身,有什么东西,在劫难留下的‘伤疤’之下,悄然滋生。”
萧景珩一凝:“是寂灭余孽?”
“不像。”沈薇薇摇头,“气……完全不同,更……隐晦,更……古。甚至让我体内的鲲鹏骨珠,都有过一丝极弱的悸动。”
两人陷入沉默。
劫波渡尽,并非万事皆休。
覆灭的葬天道统,陨落的千幻魔君,被驱逐的寂灭主宰……他们留下的真空,他们造成的创伤,是否会孕育出新的未知?
而沈薇薇这身虽沉寂却本质未改的混沌源胚,在这新的格局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月光下,帝后相拥,静谧祥和。
但他们都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们渴望的平凡相守,或许注定要面对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