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七日,韩家小院的铜秤突然哑了声。韩林蹲在檐下校秤砣,铜盘里的黍米粒粒分明,可秤杆尾端的红布坠子却纹丝不动——往年这时节,风里浮着青梅香,秤砣晃两下就能压出半钱重的春末余韵,今儿个倒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先生!小丫头踮着脚扒着门框,手里攥着截青藤,王阿婆说后山坡的老槐树抽新枝了,可枝桠上全是疙瘩,像被谁拿针戳的!她晃了晃手里的藤,我阿爹说这藤是从老井里捞的,能通地气,您闻闻——
韩林凑过去,青藤上沾着股铁锈味,混着点苦艾香。这气味不像去年清明时的茶瘟,倒像是...他猛地想起昨夜在《礼记·月令》里翻到的注疏:立夏之日,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其候为燥。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二十年前的立夏,村里的老木匠陈阿公正是在这天断了秤杆——他说秤砣里住着,秤杆断了,夏天的分量就称不准了。
许是秤灵闹脾气了。老龟驮着半筐陈皮爬进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暗黄,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四十二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立夏前,米市的秤全失了准,后来是老木匠陈阿公用千年槐木重新刻了秤杆,才把量魂请回来。
秤灵?小丫头眼睛发亮,是会变戏法的秤砣?我阿奶说,她的老秤砣能在月光下称出星星的重量!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穿靛蓝粗布衫的老木匠拄着木槌站在门口,腰间别着半块枣木,林先生,我家那口老秤房今早塌了。他从怀里掏出截黑黢黢的木片,这是我在梁上找到的,您看——
木片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像被虫蛀了的甲骨文。韩林接过木片,指尖刚碰到刻痕,木片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小丫头凑过来看,突然地叫出声:这是仓颉的字!和守泉老人捡的石头上的一样!
后山坡的老槐树下,老木匠的秤房只剩半面土墙。韩林踩着碎砖往里挪,鞋跟下的土块作响。小丫头举着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里的烛火被风扑得直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断墙上,像两具摇晃的纸人。老龟驮着陈皮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金,秤砣在井里。
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连老槐树的枝桠都垂成了弓。他刚要说话,小丫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墙角的破木柜。柜里堆着半袋黍米,米堆上摆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正是失踪的秤砣。
秤砣表面结着层绿锈,像被谁泡在水里百年。韩林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锈迹,秤砣突然地震颤起来,绿锈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刻着的二字——正是老木匠陈阿公的标记。更奇的是,秤砣里竟裹着团黑褐色的东西,像团凝固的血。
是量魂!老木匠用木槌敲了敲秤砣,我阿公说,量魂是天地间的一口气,藏在秤砣里,专管称人心。要是人心歪了,量魂就沉;人心正了,量魂就轻。他指了指秤砣里的黑团,这是被贪心染透的量魂,得用老槐木的清气才能洗干净。
老槐木?小丫头歪着脑袋,后山坡的老槐树不是抽新枝了吗?
老木匠叹了口气,那树是虚的。你看那枝桠上的疙瘩——他捡起根树枝,掰开一看,里面竟是空的,假春,是量魂乱了套,把冬天的寒气压在树里,硬要催出春芽。他从腰间抽出枣木刻刀,我得给秤砣雕朵莲花,用老槐木的清气镇住量魂。
老木匠的工作坊在晒谷场东头。韩林跟着他进去时,满屋子都是新刨的木香气。墙上挂着几十把木尺,每把尺上都刻着不同的纹路:有的是麦穗,有的是鱼鳞,还有的是云雷。小丫头蹲在木凳上看老木匠修秤,银铃铛响,把木屑都震得飞起来。
先生,您瞧!小丫头指着案头的木块,这是阿公刻的二字,每道刻痕都深浅一样!她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木块,木块突然掉在地上,裂成两半。里面竟裹着片干枯的槐叶,叶脉间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是量魂显形。老木匠弯腰捡起木块,它在哭呢。他把槐叶放在秤砣旁,你闻闻,这是春天的味道。韩林凑过去,果然闻见股清甜的香,像刚开的槐花,又像新抽的柳枝。
老木匠开始雕刻。他的刻刀在枣木上游走,木屑像雪花般飘落。小丫头捧着茶盘递水,茶盏里浮着片新摘的槐叶,阿公,您歇会儿吧,我看您手都抖了。老木匠摇摇头,量魂在秤砣里喊疼呢,我得快点刻完莲花。
刻到第七朵花瓣时,秤砣突然发出的轻响。韩林凑过去,看见秤砣里的黑团正在变淡,露出底下团金灿灿的光——那是被洗干净的量魂。老木匠放下刻刀,长舒一口气,成了。这莲花是用百年老槐的根雕的,能镇百邪,净人心。
立夏当日的清晨,韩林推开院门,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后山坡的老槐树泛着翠绿,枝桠间的新芽圆润饱满,像串串翡翠。更妙的是,每片新叶上都沾着星点金粉,那是昨夜秤砣里的光渗出来的,此刻正泛着暖融融的光。
先生!小丫头举着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青梅,王阿婆说,今早的青梅酸得能解渴!她把篮往石桌上一放,您尝尝,我特意留了最圆的那颗!
韩林拈起颗青梅,放进嘴里,酸意从舌尖漫到喉头,竟比去年的青梅更鲜。小丫头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先生说,立夏是不是就是夏天的信?
是呀。韩林摸了摸她的发辫,立夏是夏天写的第一封信,每一片新叶,都是信里的一个字。他指了指后山坡,你看,槐树在写,青梅在写,连老井都在写。
这时,虎子扛着锄头从田埂过来,裤脚沾着泥,先生!我阿娘说,今早的地垄里冒绿芽了!去年这时候还旱着呢,今年竟比往年早了半个月!他蹲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您瞧,这芽儿嫩得能掐出水!
韩林走过去,见泥土里真的冒出片新绿。芽尖上挂着滴晨露,里面裹着粒金黄的粟米——正是昨夜从泉眼里渗出来的雨粟。更奇的是,雨珠里竟映着张小脸——是小丫头,正踮着脚在泉边接雨水。
是量魂的礼物。老木匠拄着木槌走过来,手里捧着杆新秤,这秤杆是用百年老槐的根做的,称什么都准。他舀了碗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在秤房,老木匠说的话:量魂不是秤砣里的鬼,是人心底的那杆秤。你对它真心,它就对你实在;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季节的转换,是人心的觉醒,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公道。
原来这就是量魂。小丫头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槐叶,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夏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娘腌的酸豆角,要等够日子才最香。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织光舞队正跳得热闹,十二个穿绿衫子的姑娘举着槐叶编的舞裙,转起圈来,槐叶簌簌落在地上,像下了场绿雪。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杆新秤,秤杆上的莲花在灯光下泛着金,这秤能称人心,以后谁要是有理说不清,就来我这秤房。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丫头举着青梅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绿衫子,发辫上别着片槐叶,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立夏是夏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松子熟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立夏到,秤影摇,新叶槐花香满坡;量魂醒,人心正,人间处处是新歌......
歌声飘得很远,惊醒了山涧的冰棱。韩林望着远处的后山坡,那里的槐树正泛着翠绿,像团团烧着的云。等明年立夏,这些槐树会更茂盛,结出更多的槐花,酿出更香的槐蜜。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青梅——那是白天小丫头硬塞给他的,说是量魂送的夏信。
忽然,窗外传来扑棱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灰扑扑的小雀儿停在窗棂上,翅膀上沾着新泥,正吧嗒吧嗒往下掉。见他出来,小家伙歪着脑袋,用爪子指了指后山坡,又指了指他的窗台。
韩林顺着它的爪子看过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株槐苗,正抽着嫩芽,在风里泛着翠绿。芽尖上挂着的露珠里,映着他和小丫头的笑脸,还有老木匠刻秤的影子,以及晒谷场上飘着的歌声。
原来你早就在准备了,他轻声说,明年的夏天,该称点新的东西了。
小雀儿地叫了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风裹着槐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杆秤,总能称出夏天的分量——就像这量魂里的清气,就像老槐树上的新芽,就像小丫头眼里的光。
窗外,槐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冰棱正在融化,滴下的水珠落进溪里,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夏天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