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
五月初的晚风,掠过山间残存的寒意,吹过西河屯低矮的土坯房和连绵的柴火垛,也送来了弥漫在屯子上空那股浓烈、腥臊又带着铁锈气的味道。
苏清风跟在嫂子王秀珍身后,抬着那沉甸甸的柳条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筐里的狼肉堆得冒了尖,暗红色的瘦肉与白色的脂肪层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散发着一股山野生灵特有的生命余味。
血水顺着柳条的缝隙,偶尔滴落一两滴在干燥的黄土路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深色,像匆忙盖下的印章。
他抬眼望向打谷场边缘。
那里,几辆屯里都快磨平了的破旧大车,已经套好了牲口。
南山屯的刘家兄弟几人,互相搀扶着,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满足,正小心翼翼地爬上其中一辆车的车帮。
他们分得的那份狼肉,一筐筐、一盆盆,正被林立杰和几个光着膀子的壮小伙吆喝着、七手八脚地搬上车厢。
那些还带着血丝的肉块被高高堆起,用破麻袋片草草遮盖,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还有几筐肉被单独放在另一辆车上,里面的肉色切割得格外整齐,块头也更大、更匀称,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准备天一亮就拉到公社供销社去换活钱的。
那代表着即将到手的现金,是比肉本身更让人心头发热的东西。
“清风哥!”林立杰满头大汗地搬着最后一筐沉甸甸的下水,看见苏清风,咧嘴一笑,在暮色中露出两排白牙,“都装妥了!这肉,连夜就送过去,不能让南山屯的乡亲干等着!供销社那份也齐了,明儿一早,保管换回票子来!”
苏清风点点头,远处篝火的余烬在他沉静的眼眸里跳跃:“路上当心点,这血腥味重,怕招东西。”
“知道,带着家伙呢!”
林立杰拍了拍别在腰间,用麻绳系着的柴刀,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按我爸刚才扒拉算盘算的,咱打猎队和生产队五五分账。那两千多斤,先和南山屯四六劈了,落到咱西河屯头上,是一千二百五十一斤九两。这数再跟生产队对半劈。”
他飞快地心算了一下,眼睛发亮,“嘿,落到咱打猎队六个人头上的,是六百二十五斤九两五分肉,明天供销社开的钱,就是这六百多斤的价。够咱们每家置办点像样的东西了。”
“嗯。”苏清风的目光扫过车上小山般的肉筐,又落在刘家兄弟那几张疲惫却带着踏实笑容的脸上,“先顾眼前。把肉安稳送到南山屯是正经。钱的事,明儿再说。”
车轮开始转动,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驶向屯外那被沉沉的暮色与山林阴影笼罩的小路。
空地上,分肉的喧嚣还在继续。
林大生洪亮的嗓音、老会计的唱名声、乡亲们领到肉时的欢声笑语,混杂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嘈杂。
但苏清风已无心再看。
他收回目光,看向屯子深处。
家里那扇小窗户,已经透出了橘黄色的灯火光芒,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颗温暖的星辰,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在等着他们。
手里这十一斤还带着体温的生肉,在这五月初微暖又潮湿的夜里,像捧着一大把刚刚攥实,随时会从指缝间融化流失的雪,耽搁不起片刻。
“吱呀”一声,推开自家那扇略显沉重的木板院门,灶房里透出的橘黄灯光立刻洒了一片在院子里,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暖意。
王秀珍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那筐肉从苏清风手里接过去,直接拎到了灶间泥土地面上。
油灯的光线昏黄,却将每一块肉的纹理都照得清晰。
苏清雪正踮着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用指尖飞快地戳了戳筐里一块暗红色的狼心,冰凉的触感和怪异的弹性让她“呀”了一声,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手,藏到身后。
“别乱动,腥气重,仔细沾手上洗不掉。”
王秀珍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没什么怒气。
她转身,费力地从碗柜最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落满灰尘的阔口陶瓮。
揭开盖子,里面是攒了许久的灰白色细腻的草木灰。
“小雪,别愣着,去灶坑底下再掏点新灰来,要细的,没火星子的,小心别烫着。”
“哎!”苏清雪应了一声,像只受惊后又恢复活泼的小鹿,灵巧地跑到灶台边,拿起小火铲,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尚有温热的灶膛灰。
王秀珍则弯下腰,目光在肉筐里逡巡,最后落在那条最为金贵、粉嫩细腻的狼里脊肉上。
她伸出手,小心地将其捧出来,足有两斤多重的肉条,在她粗糙的手掌间显得格外柔嫩,在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没说话,只是利落地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张平时舍不得用,略微泛黄但很干净的大油纸,铺在案板上。
然后将这条里脊肉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像包裹婴儿一样,仔细地卷起、折好边角,裹得严严实实,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裹。
“嫂子,这……”苏清风刚劈完柴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刚开口。
“这块留着。”
王秀珍头也没抬,打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的决断劲头。
她把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直接塞到苏清风手里,“你身上带着伤,在林子里滚爬,流了那么多血,脸色现在还白着呢,得补!这肉嫩,不费牙口,也没那么重的膻气。回头等你伤好些,给你单独炖了,或是剁成茸,汆丸子汤,最是养人。”
她说话时,眼神始终没看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说完就立刻弯下腰,去筐里用力拖拽那块更为厚实,带着厚厚脂肪层的后鞧肉,准备处理。
苏清风握着手里那个还带着嫂子掌心温度的油纸包,喉咙有些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默默地将油纸包拿到地窖,小心地放在阴凉处的架子上。
地窖温度低,还能放上两天。
可以过两天炖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