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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尼推开门时,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

她解下沾着冰屑的驼色羊毛大衣,露出里面深绿丝绒裙,发梢还滴着雨珠,却先将手里的牛皮纸袋放在书桌上:“码头上的监工说,三列小麦专列的‘机械故障’报告已经登在《纽约时报》航运版了,标题是《康罗伊商队陷维修困局?》。”

乔治从转椅上起身,接过她递来的热可可。

杯壁的温度透过薄瓷传到掌心,他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笑了:“你猜西蒙现在在做什么?”

詹尼摘下手套,指尖轻轻划过书桌上的铁路网地图:“拆电报。安妮·布莱克伍德的信鸽今早应该已经掠过特拉华河了。”她的声音像浸在蜜里的细弦,“我在码头遇见老霍克,他说布莱克伍德夫人的马车半个钟头前冲进了华尔街电报局——她总爱用自己的密码本,可哈里森的人早把那套摩斯码摸透了。”

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拉出银线。

乔治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叠剪报,头版照片里查尔斯·霍华德正站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报价板前,西装马甲的金怀表链在灯光下晃眼。

他记得三小时前给查尔斯的电报:“散布谣言时要装出醉酒后的口无遮拦,越像走投无路越好。”此刻照片里的经纪人正攥着怀表,对围拢的交易员们摊手:“康罗伊先生让我抛掉利物浦的债券,说欧洲的汇票兑不出来……”

“他演得不错。”乔治把剪报推给詹尼,“西蒙收到‘机械故障’和‘欧洲结算受阻’两条消息,该觉得我在囤现金了。”他指节抵着下巴,目光落在地图上卡梅伦家族标注的五大湖粮仓,“秋收前压粮价是他的老把戏,这次他肯定以为我要先下手——可他不知道,我暂缓的三列小麦,正悄悄转去了匹兹堡的免税仓库。”

书房外传来电报机的脆响。

詹尼刚要起身,乔治已经按下她的手背:“是哈里森的消息。”他走到电报机前,看着纸带缓缓吐出一行字:“匹兹堡调度室,录音已送。”

凌晨三点的匹兹堡调度室泛着煤油灯的昏黄。

西蒙派来的秘书缩在墙角,大衣领竖得老高。

他盯着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划过三点十分——按照计划,罗伯特·卡梅伦该和康罗伊通电话了。

“叮铃——”

电话铃声惊得秘书差点碰翻茶盏。

他抓起藏在桌下的留声机,唱片开始转动。

“……只要他肯让我保留董事会席位,矿区铁路我可以亲手交出去。”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卡梅伦家族特有的喉音。

秘书的钢笔在本子上疾书,墨水晕开好大一块:“罗伯特·卡梅伦背叛证据——铁路换权。”

调度员老汤姆擦着眼镜,余光瞥见秘书捏紧的纸条。

他想起三日前哈里森塞给他的金条,想起妻子在贫民窟咳嗽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极了上周日孤儿院孩子们敲的铜盆——那天罗伯特·卡梅伦穿着旧西装,蹲在泥地里给每个孩子分面包。

同一时刻,费城卡梅伦宅邸的书房灯火通明。

西蒙·卡梅伦将电报拍在桌上,水晶镇纸砸得桃花心木发出闷响:“好个兄弟!”他扯松领结,威士忌在杯里晃出琥珀色的浪,“冻结他的粮仓!让他知道,卡梅伦家的东西,不是说交就能交的!”

雨水顺着屋檐滴进铜盆,叮咚声惊醒了蜷缩在门廊的流浪狗。

南街的黎明来得迟。

当第一缕天光穿透雨幕时,原卡梅伦控制的贫民区集市已经排起长队。

穿粗布围裙的爱尔兰修女站在木桌后,差分机打印的电子票券在晨雾里泛着蓝光。

詹姆斯·奥唐纳穿着警服维持秩序,雨水顺着帽檐滴在肩章上,他却笑着对排头的老码头工说:“您儿子的工作证我看过了,有效。”

“给我留口干净的。”裹着破毯子的女人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他三天没吃白面包了。”

队伍最前面的瘦男孩踮着脚,盯着修女手里的面粉袋。

当带着麦香的白面包塞进他手心时,他咬了第一口就哭了——不是因为太硬,是因为太软,软得像妈妈生前烤的。

《费城公报》的记者按下快门,镁光灯闪过的瞬间,男孩脸上的泪痕比雨水更亮。

当晚,罗伯特·卡梅伦在卧室台灯下展开报纸。

照片里的男孩咬着面包,身后的修女举着“每日一磅鲜麦”的木牌。

他摸出父亲的遗嘱副本,纸张边缘已经起毛,里面夹着二十年前的全家福——那时西蒙还会抱他看星星。

他把剪报轻轻夹进遗嘱,听见楼下传来管家的通报:“先生,西蒙先生的电报——两座粮仓明日起由总公司接管。”

雨还在下。

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闭市钟声里,查尔斯·霍华德摸着西装内袋的密信,那是乔治今早用玫瑰蜡封的:“明日开盘,按旧例。”他望着报价板上康罗伊债券的绿色跌幅,嘴角勾出极淡的笑——上回“假抛真吸”时,他也是这样,在所有人都以为康罗伊要垮的时候,把低价筹码收进了暗仓。

而在费城的书房里,乔治正将最后一份文件锁进保险柜。

詹尼靠在窗边,看雨幕里渐次亮起的灯火,轻声问:“西蒙还能撑几天?”

“等秋收的第一缕麦香飘起来。”乔治转动保险柜的铜转盘,“他会发现,自己囤的不是粮食,是炸弹。”

窗外的雨忽然小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悠长而清亮,像根银线,正悄悄穿过黑夜,往某个被雨水洗过的黎明,织去。

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黄铜吊灯在开盘钟声里晃出金斑。

查尔斯·霍华德的手指在交易簿上划过第五个名字——“圣劳伦斯航运公司”,钢笔尖在“卖出”栏重重顿下。

他余光瞥见西蒙·卡梅伦的经纪人正踮脚张望,喉结动了动,故意将沾着咖啡渍的交易单揉成一团,又在对方转身后悄悄展开抚平。

“康罗伊小麦期货跌了3%!”交易员的吆喝像火星掉进干草堆。

人群开始骚动,羊皮纸报价单被抛向空中,像白蝴蝶撞在水晶吊灯上。

查尔斯的袖扣擦过西装内袋的密信,那是乔治用玫瑰蜡封的指令:“让恐慌多飞半小时。”他摸出怀表,秒针刚过十点十七分——格雷夫斯在伦敦的壳公司该醒了。

交易所二楼的贵宾室里,西蒙·卡梅伦捏碎了第三块方糖。

他盯着楼下翻涌的人群,指节叩着胡桃木栏杆:“再加两百万,把跌幅压到8%。”助理递来电报,他扫了眼发件人“利物浦分行”,嘴角扯出冷笑——康罗伊的欧洲结算链果然断了。

当报价板上的数字跳到 - 8.3%时,他猛地灌下威士忌,酒液顺着络腮胡滴在领带上:“通知财务,启动抄底程序。”

同一时刻,伦敦金融城的晨雾刚散。

格雷夫斯的钢笔在五份委托书上依次落下,每份都盖着不同纹章的火漆印。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对电报员说:“按顺序发,间隔三分钟。”当“圣劳伦斯”的卖单刚被消化,“泰晤士谷物信托”的买单就悄然挂出,像潮水漫过沙粒。

差分机终端的红光闪烁得更急了,敌意并购防御指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

费城南街的兑换站飘着烤面包香。

安妮·布莱克伍德的黑伞尖戳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缎面鞋。

她望着修女把蓝票券递给穿补丁围裙的妇人,指尖轻轻扫过石桌边缘——那里有半枚被踩碎的票券,边缘还沾着果酱。

她蹲下身,用蕾丝手帕裹住那枚碎片,动作像在捡拾易碎的月光。

化验所的煤气灯滋滋作响。

老药剂师举着放大镜,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缩:“这编码每隔十分钟就会变一次,用的是差分机的齿轮加密。”他推了推眼镜,“夫人,您确定要我继续拆解?”安妮的指甲掐进掌心,蕾丝手套渗出淡红:“拆。”三个小时后,当最后一组数字在白纸上显影成乱码时,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笑声——原来她精心编织的情报网,不过是给康罗伊的棋局当了背景板。

暴雨在归途中倾泻而下。

安妮的马车停在十字路口,她突然掀开车帘,任雨水浇在脸上。

珍珠发簪顺着发梢滑落,砸在泥地里。

“回家。”她对车夫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马厩里,她把所有联络笔记堆进壁炉,火舌舔过泛黄的信纸,“卡梅伦 - 布莱克伍德密约”几个字最先卷曲成灰。

最后一张纸是二十年前西蒙的手书:“为家族荣耀,我们共织天罗。”她盯着跳动的火焰,直到睫毛被热气烤得发疼,才轻声说:“天罗破了。”

伯克郡庄园的书房里,乔治放下刚拆封的线报。

詹尼正用银剪修剪玫瑰,花瓣落在他摊开的账簿上,像血滴。

“西蒙请了苏格兰场的探员。”他转动钢笔,笔尖在“董事会”三个字上画了个圈,“罗伯特的处境...”詹尼的剪子顿住,玫瑰刺扎进她的指腹,“你要怎么做?”

乔治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锡盒。

里面躺着张老照片,相纸边缘已经卷起,两个少年的轮廓却清晰——穿粗布衫的爱尔兰男孩缩在角落,另一个金发少年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左边的少年分明是罗伯特,右边的...乔治轻轻抚过照片背面的字迹:“1842年,伊顿后巷。”

教会信使的马蹄声在雨幕里响起时,罗伯特正在擦拭父亲的怀表。

银盖打开的瞬间,照片从夹层滑落——是今天收到的信,没有字,只有这张泛黄的老照片。

他蹲下身捡起,指腹触到照片里自己扬起的下巴,想起那天西蒙举着球棒冲过来时,他说的那句“要打先打我”。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怀表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很响。

次日清晨,卡梅伦家族会议室的橡木门被推开。

罗伯特·卡梅伦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走到长桌尽头,将牛皮纸袋放在西蒙面前。

“这是我的退出声明。”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青铜上,“从今天起,我不再参与家族控股公司的任何事务。”

西蒙的咖啡杯摔在地上,褐色液体在罗伯特的鞋尖蔓延。

他盯着弟弟西装内袋露出的照片边缘,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雨夜里,小罗伯特举着蜡烛站在阁楼门口,说:“哥哥别怕,有鬼我帮你打。”

电报机的震动打断了沉默。

纸带缓缓吐出字迹,詹尼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乔治先生,费城发来的。”乔治展开纸带,“第一季收成已成熟。准备好粮仓。”他望向窗外,晨雾正从港口退去,第一列运粮火车的汽笛穿透薄雾,像某种古老的号角。

詹尼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搭在他手背:“要开始了。”乔治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那里有刚被雨水洗过的麦田,在晨光里泛着金浪。

他想起查尔斯在交易所最后的那个笑,安妮壁炉里的灰烬,罗伯特西装内袋的照片——所有的齿轮都已咬合,所有的玫瑰都在绽放。

“收割季,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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