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四）
首都机场t2航站楼，王方良站在接机口，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护栏。医生本不允许他出院，但他用妻子从国外回来这个理由软磨硬泡，最终签了免责书才得以离开。胃部的手术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腰，像个老人一样缓慢呼吸。
电子屏显示张敏的航班已经落地二十分钟。王方良盯着出口，心跳快得让他头晕。八周零四天，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月。手机里存了几百张儿子照片，但抱在怀里的感觉完全不同——昨晚他终于能亲手给儿子喂饭，小家伙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胡萝卜泥糊了他一脸。
方良！
熟悉的声音让王方良猛地抬头。张敏推着行李车从通道里快步走来，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瘦，牛仔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马尾辫随意地扎着，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她身后没有跟着那个想象中的精英海归女强人，只有一个疲惫不堪的年轻母亲。
王方良想冲过去抱住她，却因为动作太猛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等他缓过劲来，张敏已经站在面前，眼圈通红，嘴唇颤抖。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两人异口同声，然后同时愣住。
下一秒，张敏扑进他怀里，王方良紧紧抱住她，闻到她发间陌生的洗发水味道——那不是他熟悉的茉莉花香，而是某种陌生的果香。这个细节不知为何让他鼻子发酸。
对不起...对不起...张敏在他肩头啜泣，泪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衬衫，我违约了...要赔四万澳元...差不多二十万人民币...我把事情搞砸了...
王方良的身体僵住了。二十万。这个数字像一桶冰水浇在他头上。他们拼命还了三个月债，好不容易降到五万多，现在一夜之间债务翻了四倍。
但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妻子，轻抚她颤抖的背脊：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
回城的出租车上，张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眼下是两片浓重的青黑。王方良小心地打量妻子——她的指甲剪得极短，有几个指头还贴着创可贴；曾经精心保养的手现在粗糙干裂，指节处有细小的伤痕；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廉价的塑料手表，取代了结婚时他送的那只浪琴。
这些细节拼凑出张敏在澳大利亚的生活图景：辛苦、节俭、孤独。王方良喉咙发紧，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那触感陌生得让他心痛。
宝宝...还好吗？张敏突然开口，眼睛还闭着。
特别好，会坐了，还会咿咿呀呀地叫。王方良轻声回答，我妈说这小子特别能吃，一顿能喝两百毫升奶。
张敏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我好想他...每天晚上都梦见他在哭，但我抱不到他...
王方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车窗外，北京的秋阳灿烂，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这座城市看起来如此富足，却让他们活得如此狼狈。
到家时，王方良的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饭。七个月大的儿子坐在婴儿车里，正专心啃着一块磨牙饼干。看到张敏，小家伙愣了几秒，然后突然咧嘴笑了，伸出沾满口水的小手。
他认得我！张敏跪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把孩子搂进怀里，宝贝，妈妈回来了，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王方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胃部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也许，他想，也许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
然而，这种温馨的幻觉在当晚就被打破了。
张敏整理行李时，发现了藏在衣柜深处的医院账单和催款通知。她一张张翻看，脸色越来越白。
王方良，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不是说手术费王磊垫了吗？为什么这里有张两万八的缴费单？
王方良正在给儿子换尿布，闻言手一抖，尿布掉在了地上。他没想到张敏会这么快发现。是垫了...但有些检查费和药费要另付...
还有这个。张敏举起一张纸，逾期还款告知函？你不是说只剩五万多债了吗？这上面写的是七万六！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婴儿感受到紧张气氛，开始不安地扭动。王方良机械地捡起尿布，大脑飞速运转着解释的词汇，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你又骗我。张敏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我为了还债跑去国外，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想孩子想得发疯...结果你还在瞒着我？
敏敏，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够了！张敏猛地提高音量，吓得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每次都是这句不想让你担心！王方良，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隐瞒比真相更伤人？
她抱起哭泣的孩子，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你去哪？王方良慌忙拦住她。
出去透口气！张敏推开他，再待在这里我会窒息！
门被狠狠摔上，王方良呆立在原地，听着妻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胃部传来尖锐的疼痛，但比起心里的痛楚，这根本不算什么。张敏说得对，他确实是个骗子，一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三小时后，张敏还没回来，电话也不接。王方良给母亲打了电话请她来看孩子，自己忍着疼痛出门寻找。初秋的夜风已经带着凉意，他裹紧外套，沿着小区附近的街道一条条寻找。
在第三个路口，他看到了张敏。她坐在一家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目光空洞地望着马路对面。王方良正要上前，突然注意到她视线所及之处——一家借贷公司的门面，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快速放贷字样。
他瞬间明白了张敏在想什么。
敏敏！他冲过去，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别做傻事！
张敏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疲惫：你以为我要去借钱？她苦笑一声，我只是坐在这里想，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王方良在她身边坐下，小心地把母子俩搂进怀里。令他意外的是，张敏没有抗拒。
刚才我看到讨债的了。她轻声说，就在前面那家小餐馆。三个纹身男人围着一个女孩，说她父亲欠钱不还，要她打工抵债张敏的声音开始发抖，那女孩看起来比我还小，哭得妆都花了...餐馆老板报了警，但那几个人走前说还会再来...
王方良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他知道讨债公司的那些手段——电话轰炸、上门骚扰、单位闹事，甚至暴力威胁。这也是他一直不敢告诉张敏全部债务的原因。
方良，我们会不会也...张敏没说完，但恐惧已经写在脸上。
不会的。王方良坚定地说，我明天就去找王磊，看能不能多接点活。你也可以...
我可以去幼儿园问问能不能回去工作。张敏接上他的话，虽然违约了，但园长一直对我评价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这是重逢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默契。怀里的孩子咂了咂嘴，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王方良就去了建材店。王磊正在办公室里喝茶，看到他来挑了挑眉：哟，活过来了？不在家多陪陪嫂子？
磊子，我需要钱。王方良开门见山，张敏提前回国要付违约金，我们现在欠了二十多万。
王磊吹了声口哨：二十万？你们两口子可真会玩。他转着茶杯思考了一会儿，其实...我最近接了笔大单子，缺个靠谱的人负责现场。
王方良心跳加速：多少钱？
月薪八千，工期半年。做得好还有奖金。王磊顿了顿，不过得常驻工地，两周才能回一次家。
八千。这是王方良这辈子听说过的最高的月薪。半年就是四万八，加上奖金可能超过五万。虽然离二十万还很远，但至少是个开始。
我干。他毫不犹豫地说。
与此同时，张敏抱着孩子去了曾经工作的幼儿园。园长李老师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见到她很是惊喜：小张！听说你去澳大利亚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张敏简单解释了情况，隐去了债务问题，只说家庭原因不得不提前回国。李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好，中班王老师休产假了，你可以先替她。不过...她为难地看了看张敏怀里的孩子，园里规定不能带小孩上班...
我妈可以帮忙带。张敏急忙说，李老师，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最终，李老师同意她下周一开始上班，月薪四千五。虽然不是很高，但胜在稳定。离开幼儿园时，张敏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许，她想，也许他们真能度过这次危机。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跟他们开玩笑。当天晚上，王方良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听到一个粗犷的男声：王方良是吧？你欠鑫源金融的钱什么时候还？
王方良的血瞬间变冷。这是他半年前借的一万块网贷，利息高得离谱，已经还了一万五却被告知还有八千多未还。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催收电话，但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你老婆张敏，今天穿蓝色外套，抱着孩子去了阳光幼儿园对吧？你儿子挺可爱的嘛，七个月就会叫妈妈了？
王方良的手开始发抖：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是提醒你别忘了还钱。对方轻笑着说，下周一要是还没到账，我们可能会去幼儿园拜访一下你老婆。听说幼师最怕家长投诉了，对吧？
电话挂断后，王方良呆坐在沙发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张敏从浴室出来，看到他脸色不对：怎么了？
王方良知道不能再隐瞒了。他把所有债务——包括那些高利贷——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敏，甚至拿出了藏在手机备忘录里的详细清单。
出乎意料的是，张敏没有发怒。她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问：总共多少？
算上你的违约金...差不多二十八万。王方良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张敏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我算过了，如果我们俩都工作，每个月能攒下一万左右。王磊那边的工程款半年有五万，我如果能做些家教兼职...
王方良惊讶地看着妻子。没有指责，没有崩溃，只有冷静的计算和规划。这一刻，他意识到张敏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还有，张敏继续说，我查过了，那些高利贷超过法定利率的部分可以不还。我们可以找法律援助...
两人讨论到深夜，制定了详细的还款计划和应对催收的策略。当终于躺上床时，王方良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对不起，让你承受这些。
张敏转过身，在黑暗中凝视他的眼睛：王方良，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管多难，我们一起面对。不要再把我排除在外了，好吗？
王方良郑重地点头，虽然知道妻子可能看不清。他凑近些，额头抵着她的：我保证。
孩子在小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响。这个简陋的出租屋，这个负债累累的家，此刻却让王方良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二十八万的债务依然像山一样压在他们头上，但至少现在，他们是一起扛着这座山。
第二天是周六，王方良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汽修店做兼职。出门前，他发现张敏已经在厨房忙碌，灶台上煮着一锅小米粥——医生说他术后应该多吃流食。
今天别太累。张敏把保温杯塞进他包里，记得按时吃药。
简单的叮嘱让王方良喉咙发紧。他低头匆匆吻了吻妻子的额头，不敢让她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睛。
走出小区时，手机响了。是王磊：良哥，赶紧来店里，有个大客户点名要见你！
王方良一头雾水地赶到建材店，发现王磊正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喝茶。见他进来，王磊热情地介绍：陈总，这就是我堂哥王方良，干活特别靠谱。良哥，这是陈总，连锁早教中心的老板。
陈总站起身握手：小王啊，我听王磊说了你们的情况。我这边新开了家高端早教中心，需要个有经验的园长助理。你太太在澳大利亚的幼儿园工作过对吧？月薪一万二，有兴趣吗？
王方良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王磊在旁边挤眉弄眼：愣着干嘛？快谢谢陈总啊！
可是...我太太已经有工作了...王方良结结巴巴地说。
阳光幼儿园对吧？陈总笑了，李园长是我表姐。你放心，我会跟她解释的。
回家的路上，王方良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一万二！加上他的收入，他们每个月能攒下一万五甚至更多！照这个速度，两年内就能还清所有债务！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张敏这个好消息，却在小区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磊，正倚在路虎车边抽烟。
磊子？你怎么在这？
王磊掐灭烟头，难得地露出严肃表情：良哥，有件事得告诉你。那些催债的...我认识他们老板。
王方良的心一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帮你打过招呼了，他们暂时不会骚扰你们。王磊挠挠头，不过...利息该还的还得还，这是规矩。
王方良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堂弟，最近接二连三地帮他们。
为什么？他终于问出口。
王磊望向远处，声音低了下来：三年前我差点被高利贷逼得跳楼，是大伯救了我。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们了。他转身拉开车门，对了，那三万借款不用还了，就当给侄子的见面礼。
路虎扬长而去，留下王方良站在原地，眼眶发热。他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家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
回到家，张敏正在喂儿子吃辅食。王方良把早教中心的工作机会告诉她，张敏惊喜得差点打翻碗。
一万二！还有五险一金！她欢呼着抱住他，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争吵，天啊，我们是不是要转运了？
王方良笑着点头，把王磊的话也告诉了她。张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我们该好好谢谢他...还有，等周末去看看你爸妈吧。他们帮了我们这么多...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孩子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那束光，咯咯笑起来。这一刻，王方良突然觉得，二十八万的债务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只要他们在一起，总能一点一点地还清。
就像张敏常说的：日子再难，太阳也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