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白石村,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田舍都浸润在一片朦胧的宁静之中。村尾小院内的柿树叶上,露珠晶莹,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沈清徽醒得比平日稍晚一些。昨夜与谢长渊那场月下对酌,虽无烈酒,但那番直指人心的对话,以及最后那句清晰的“欣赏”,却比任何醇酒都更易扰人心绪。她起身,推开窗,带着草木清香的凉意扑面而来,让她残余的些微倦意瞬间消散。
院中已被陈砺打扫得干干净净,昨晚庆功宴的痕迹一丝不剩,仿佛那场短暂的欢腾从未发生。厨房灶台上温着一碗小米粥和两个馒头,是陈砺习惯性为她准备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她所期望的那般,稳定,可控。
她用了简单的早饭,并未立刻去工坊或田间。而是净手后,走进了她那间兼作书房和卧室的静室。室内陈设依旧简朴,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唯一显眼的,是桌上那本厚厚的、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的册子,以及旁边一套品质尚可的文房四宝。
她坐在桌前,翻开册子。纸张已用了大半,上面是她用一手清峻挺拔的字体记录的种种。前半部分多是初来时的生存琐碎、资源盘点、人物观察,字里行间透着隐忍与筹谋;中间部分开始出现产业规划、人员安排、技术草图,格局渐开;而最近的记录,则密集地围绕着与李地主的博弈,每一步的推演,每一种可能性的预估,以及最终的执行与结果。
她拿起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研磨,动作沉稳,目光却已落在空白的纸页上,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回放着自李地主第一次觊觎茶山和纺车技术,到昨夜谢长渊离去那一幕的整个过程。
墨已成,她执笔蘸墨,笔尖在砚边轻轻理顺,略一沉吟,便落笔写下:
【腊月廿三,晴。李家事,终了。】
字迹一如既往的冷静,不见波澜。
她停顿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即笔锋再动,一行行清晰的字迹流淌而出:
“复盘此局,李满仓之败,非天灾,实人祸。其祸根,深植于‘贪’与‘躁’二字。”
“贪,使其利令智昏,不见潜在风险。初见茶山之利,便欲强取豪夺;闻谢氏‘资金困顿’之假象,便自以为良机已至,不惜联合宵小,逼债乡邻,妄图一举扼我咽喉。却不知,眼中只见利益之时,便是双脚已踏入陷阱之始。”
写到此处,她眼前仿佛闪过李满仓在宴席上志得意满的狂态,以及后来在债主逼门时的惊慌失措。她微微摇头,继续写道:
“躁,则使其步步失据,授人以柄。若其能沉心静气,稳守根基,纵使我有所谋划,亦难寻隙而入。然其急于求成,手段酷烈,逼得佃户离心,乡邻侧目,更铤而走险,勾结黑风寨,妄图以暴力破局。此一举,不仅自绝于乡梓,更将致命把柄亲手奉上。贪为索命绳,躁是败事根。李满仓二者皆占,败亡乃必然,非我一人之功,实其自取灭亡。”
她的分析冷酷而客观,如同一个医者在解剖一具病变的躯体,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她并未将胜利完全归功于自己的谋略,而是清晰地指出了对手自身存在的致命缺陷。这正是她与寻常胜利者的不同之处,不沉醉于自身的智慧,更注重从对手的失败中汲取教训。
笔锋一转,她开始审视自身:
“反观我方,胜在以下几点:”
“一曰‘信息差’。王婆子之情报网,使我知己知彼,李府动向,县城风声,皆在掌握。敌在明,我在暗,此为先手优势。”
“二曰‘人心向背’。工坊利益捆绑部分村民,互助基金收割困境中之民心,降低田租彻底稳固根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三曰‘实力储备’。周瑾之技,可固本培元,亦可创新破局;陈砺之勇,可震慑宵小,保境安民;谢长渊之资本人脉,可于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自身实力,方是应对一切风浪之根本。”
“四曰‘节奏掌控’。不急不缓,诱敌深入。示弱骄其心,造势乱其阵,待其孤注一掷、破绽百出之时,再施以雷霆一击,方可事半功倍。”
她的总结条理分明,将一场复杂的博弈拆解成几个关键要素,清晰地看到了己方赖以制胜的法宝。这不仅是复盘,更是对自身力量体系的一次确认和加固。
写完这些,她并未搁笔,眉宇间反而多了几分凝重。她蘸了蘸墨,在空了一行之后,写下了今日日记的最后一段,也是对未来最重要的警示: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家已倒,我占其田,扩其业,声望日隆,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县城其他乡绅、商户,乃至州府势力,见我崛起之势,难免不生觊觎或忌惮之心。下一步,当以‘稳’字为先,全力消化此次成果:”
“其一,稳固新得田地之产出,推行新法,兑现对佃户之承诺,使民心彻底归附,根基不可动摇。”
“其二,加速工坊技术升级与产能扩张,凝玉膏需尽快打开县城乃至州府市场,形成稳定财源,并着手研发新品,保持优势。”
“其三,整合内部,明确权责,使王、周、陈等人各司其职,运转愈发高效。自身则需超脱琐务,专注于战略与财务。”
“其四,谨防他人效李之事。需令王婆子扩大信息网络,密切关注县城及周边动向,若有风吹草动,需及早洞察,未雨绸缪。不可因一役之胜而松懈,须知这世间,从不缺贪婪与急躁之徒,亦不缺更狡猾、更强大的对手。”
笔落,她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看着那清晰冷峻的字迹,如同看着自己同样冷静的内心。
胜利值得肯定,但沉醉于胜利则是危险的开始。她太清楚登高跌重的道理。前世的宫廷倾轧,今生的乡村博弈,其本质并无不同,无非是利益与权力的争夺,只是舞台和手段有所变化罢了。
李地主倒下了,但潜在的水面之下,或许有更多的“李地主”在暗中窥视。她必须比以往更加警惕,更加谨慎。
她合上日记本,将其妥善收好。推开房门,阳光已驱散薄雾,彻底照亮了庭院。周瑾正在院角调试着一个水车的微缩模型,眉头紧锁,神情专注;王婆子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似乎在指挥着谁搬运东西;陈砺则在井边擦拭着他的佩刀,动作一丝不苟。
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沈清徽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过她的伙伴,扫过这方小小的院落,最终投向远方那片已然属于她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光泽的广阔田地。
复盘结束,教训汲取,方向明确。
接下来的路,她将带着这份清醒与谨慎,继续走下去。消化成果,巩固根基,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