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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阴霾,却未能驱散小院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硝烟。王婆子现在几乎是住到了这个小院里,她一夜未眠,眼底带着青黑,但精神却异乎寻常的亢奋。她揣着沈清徽面授的机宜,如同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斥候,早早便收拾停当,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融入了白石村渐渐苏醒的烟火气息中。

她没有直奔人多嘴杂的村口大槐树下,而是脚步一拐,先去了离小院最近、也是目前工分挣得最多、对沈清徽最为信服的赵三叔家。

赵三叔的婆娘刚打开鸡笼,正准备生火做早饭,就见王婆子顶着一对黑眼圈,神色惶惶地走了进来。

“赵家嫂子,起得早啊……”王婆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把拉住赵三媳妇的手,掌心冰凉。

赵三媳妇一愣,察觉到王婆子的异样,忙问:“王婆婆,您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沈姑娘那边有啥事?”如今她家男人和儿子都在沈姑娘那里挣工分,日子眼见着有了盼头,最怕的就是那头出变故。

王婆子左右瞅了瞅,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却刚好能让屋里正准备出门下地的赵三叔也听得清楚:“唉!造孽啊!昨晚……昨晚我们院里进贼了!”

“进贼了?!”赵三叔一个箭步从屋里跨出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愕,“丢了啥?沈姑娘没事吧?”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锄头。

“人倒是没事……多亏了陈砺那孩子!”王婆子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可吓死老婆子了!你是没看见,好几个蒙着脸的彪形大汉,拿着明晃晃的刀子翻墙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周先生做活的屋子冲!那架势,哪里是偷东西,分明是要杀人啊!”

“杀人?!”赵三媳妇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簸箕差点掉地上。

赵三叔眉头拧成了疙瘩:“冲着周先生去的?周先生一个读书人,能招惹谁?”

“谁说不是呢!”王婆子演技全开,眼圈都红了,“陈砺那孩子为了护住周先生和作坊,一个人跟四五个拿刀的歹徒拼命!胳膊被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深得能看见骨头!流了一地的血啊!要不是他拼死挡着,周先生怕是……怕是就没了!咱们那作坊,也肯定被砸个稀巴烂!”

她刻意渲染着陈砺伤势的惨烈和现场的凶险,声音带着哭腔:“那些杀千刀的,下手狠着呢!一看就不是普通毛贼,倒像是……像是道上的亡命徒!”

赵三叔听得怒火中烧,他平日里最敬重有本事又仁义的人,陈砺虽话少,但本事大,对他们这些干活的人也从不苛责,如今竟为了护着作坊受了这么重的伤!“狗娘养的!哪个王八蛋这么黑心肝!周先生弄的那些水车、农具,可是造福咱们全村的好事!砸了作坊,断了咱们的财路,对他们有啥好处?!”

王婆子见火候差不多了,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仿佛生怕被什么听见:“三叔,三嫂子,这话我本不该说,就是心里怕得紧……昨晚乱糟糟的,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个歹徒慌里慌张地喊了句……‘李老爷吩咐……东西必须拿到……’就半句,后面就被打斗声盖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年纪大,耳朵背,听岔了……”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点出了“李老爷”,又给自己留了退路。

但听在赵三叔夫妇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李老爷?”赵三叔瞳孔骤缩,脸上血色褪尽,“是……是东头那位?”

王婆子赶紧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哎哟,我可没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兴许是听错了,兴许是别的姓李的……咱们村又不止一家姓李……我就是心里害怕,跟你们念叨念叨,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

她越是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赵三叔夫妇心里的怀疑就越发疯长。

李地主!李满仓!

结合之前李地主家管家来威胁种植户,散播流言说沈姑娘坏话,再加上如今这直接动刀子的夜袭……目标明确是懂技术的周先生和能下金蛋的作坊……这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赵三叔死死攥着锄头柄,指节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处?还能有啥好处!断了大伙的活路,这白石村就还是他李满仓一个人说了算!他这是看不得咱们过上好日子!看不得沈姑娘带着咱们挣钱!”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跺脚:“不行!我得去跟林大山他们说说!这李满仓太不是东西了!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

王婆子心中暗喜,面上却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拉住他:“哎哟我的三叔诶!你可别冲动!无凭无据的,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万一不是呢?得罪了李地主,咱们可没好果子吃!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跟你们透个气,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千万……千万慎言啊!”

她这番“劝阻”,无异于火上浇油。赵三叔梗着脖子:“王婆婆,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但我赵老三也不是孬种!沈姑娘仁义,带着咱们挣钱,陈砺为护着咱们的饭碗受了重伤,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明面上不能把他咋样,咱们心里也得有杆秤!”

送走了“忧心忡忡”的王婆子,赵三叔饭也顾不上吃了,把锄头一扛,就气冲冲地出了门。他没直接去林家作坊上工,而是绕道去了和他家情况类似、也在作坊做活的林大山家。

同样的一幕,在林家再次上演。

恐慌与愤怒,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以赵家、林家为中心,一圈圈无声却迅猛地扩散开来。

王婆子则马不停蹄,又“串”了几户关键人家。她精准地拿捏着分寸,在不同的人面前,侧重点略有不同。在老实巴交的农户面前,她着重描述陈砺伤势之重、歹徒之凶悍,激发其同情与义愤;在那些家里有人即将参与水渠修缮、指望改善灌溉的人家,她则强调作坊被毁、水车等技术中断的可怕后果,直击其切身利益。

“……要不是陈砺拼死护着,周先生没了,那新式水车谁还弄?咱们那等着水浇的地可咋办?”

“……断了作坊,咱们刚见着点亮光的日子,不就又黑回去了?”

“……我听得真真儿的,那歹徒喊的就是‘李老爷’!咱们村,除了东头那位,还有哪个‘李老爷’有这能耐请动道上的亡命徒?”

她的话语,像是一颗颗精心挑选的种子,撒播在村民恐惧与愤怒的土壤里。

不到一个上午,“李地主因嫉妒林家作坊,派黑风寨歹人夜袭,欲杀周瑾、毁作坊、断全村财路”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在白石村所有与沈清徽利益相关的农户间秘密传开。消息在传递中不断被丰富、被细化,陈砺的伤势被描述得更加惨烈,歹徒的数量被夸得更多,那句“李老爷吩咐”也变得越发清晰、确定无疑。

恐慌在蔓延。

愤怒在积蓄。

以往村民们对李地主的惧怕,是源于其积威已久,源于其掌握着土地和佃租的生杀大权。那种惧怕,带着麻木的顺从。但此刻,这种惧怕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饭碗被砸、希望被扼杀前的绝望与反抗!

“他李满仓是要绝了咱们的生路啊!”

“平日里盘剥咱们还不够,如今连沈姑娘给咱们指的活路都要断!”

“陈砺那娃多好的后生,为了护着咱们,差点把命都搭上!”

“太欺负人了!真当咱们是泥捏的,没点血性吗?”

议论声起初还只敢在灶房、在田间地头、在关系极好的几家人之间窃窃私语,但那股同仇敌忾的情绪,却越来越浓。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怀疑、愤怒甚至仇恨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村东头那座青砖宅院时,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在山村上空凝聚。

临近中午,当王婆子完成沈清徽交代的“串门”任务,拖着“疲惫”却暗含兴奋的步伐回到小院时,沈清徽正站在书房的窗边。

她看到几个下了早工的村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家,而是聚在离小院不远处的岔路口,神色激动地比划着、议论着,目光不时愤愤地投向李宅的方向。还有人特意绕到小院附近,似乎想看看陈砺的伤势,或者只是想确认一下作坊是否安好。

“丫头,”王婆子走进书房,脸上带着成功的红晕,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消息都散出去了!你是没瞧见赵老三、林大山他们那几个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我看呐,这把火,算是点着了!现在村里好些人,看李家的眼神都不对了!”

沈清徽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人心如水,民动如烟。掌握了关键节点,引导了切身利害,舆论的走向便不难预测。

“陈砺的伤,”她目光转向窗外,落在那个正在院中缓慢活动、刻意将包扎的手臂露出来的挺拔身影上,“就是最好的催化剂。”

王婆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我每回一说陈砺流了多少血,伤口多深,那些人眼睛都红了!这实打实的伤,比啥话都管用!”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沈清徽与王婆子对视一眼,走到窗边望去。

只见以赵三叔、林大山为首,足足有十几号村民,手里有的提着几个鸡蛋,有的拿着一把自家种的青菜,还有些空着手的,都聚在了小院门口,脸上带着担忧、愤怒和一丝局促。

赵三叔作为代表,清了清嗓子,朝着院内喊道:“王婆婆!沈姑娘可在?我们……我们听说陈砺小哥为了护着作坊受了重伤,心里过意不去,凑了点东西,来看看他……也,也想问问沈姑娘,作坊……没事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也是对李地主狠辣手段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试图抱团取暖、寻求主心骨的急切。

王婆子看向沈清徽,用眼神询问。

沈清徽沉吟片刻,对王婆子低声道:“你去安抚一下,东西可以收下,算是全了他们的心意。告诉他们,陈砺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将养些时日便好。作坊也无恙,让大家不必过分担心,该做的工分照常记。至于昨夜之事……我们自有计较,让大家稍安勿躁,管好自家门户,一切如常即可。”

她不能直接鼓动村民去闹事,那会落人口实。她要的,是让这股恐慌和愤怒的情绪继续发酵,让村民自发地将李地主视为共同的敌人,让里正和所有人都感受到这股无声却庞大的压力。

王婆子领会其意,整了整衣衫,脸上换上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忧色,快步走向院门。

“哎呀,是赵三哥,大山兄弟,还有各位乡亲啊!快进来快进来!”王婆子打开院门,将众人让进来,目光扫过他们手中的东西,眼圈又是一红,“你说你们……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陈砺那孩子就是皮外伤,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劳大家惦记了!”

她引着众人看向正在院中“活动”的陈砺。陈砺依计行事,见到众人,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那染血的布条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陈砺小哥,你……你受苦了!”赵三叔上前一步,声音哽咽,“我们都听说了!狗日的黑心肝!你放心,这口气,咱们大伙儿替你记着!”

“对!记着呢!”

“太欺负人了!”

众人纷纷附和,情绪激动。

王婆子趁势按照沈清徽的吩咐,安抚了众人,强调了作坊无恙,工分照旧,但又语焉不详地暗示“姑娘自有主张”,让大家“稍安勿躁”。

这番举动,既安抚了民心,避免了恐慌蔓延导致作坊停摆,又进一步将村民的情感与沈清徽捆绑在一起,让他们觉得沈姑娘是沉稳有度、能主持大局的,同时也将那份对李地主的仇恨,更深地埋进了每个人心里。

村民们留下东西,又说了许多宽慰和同仇敌忾的话,这才心事重重地散去。但每个人离开时,眼神都比来时更加坚定,那是一种被触犯到底线后,不愿再退让的决绝。

消息,如同被风助长的野火,越烧越旺。恐慌与愤怒的情绪,在白石村上空交织,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村里那两位最有资格对此事表态的人——隐于小院、莫测高深的沈清徽,以及代表着官方权威、此刻必然已听到风声的里正,张守业。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李满仓那自以为高明的“暗箭”,在沈清徽四两拨千斤的引导下,已然化作一股汹涌的暗流,反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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