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那份深夜送来的账目,陈默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将猎物悄然藏好,自己则继续潜伏在草丛中,耐心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时机。
日常工作照旧。他去视察校舍维修进度,和文化局局长孙秀英讨论“文化下乡”下一步的计划,听取卫生局局长赵德柱关于改善医疗服务的汇报(虽然知道里面水分不少)。
他对待钱有根,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客气态度,只是在一次关于省里某项补贴资金的测算会议上,他肯定了老钱提出的严谨方案,驳回了王友全那边提出的一个明显虚高的预算。
老钱当时没说什么,但看陈默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与常务副县长刘志国的接触也多了起来,多是讨论农业技术推广和小化肥厂技改遇到的资金瓶颈。
陈默会提出一些后世常见的融资思路,比如争取政策性贷款、吸引社会资本参股等,虽然短期内难以实现,但总让刘志国觉得,这个年轻人脑子里确实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看他的目光里,审视中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探究。
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陈默开始布局。
他找了个周末,用宿舍那部分机电话,拨通了孙伟在上海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是嘈杂的键盘声和电话铃声。
“喂,哪位?”孙伟的声音带着证券行业特有的语速和一丝疲惫。
“孙伟,是我,陈默。”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传来孙伟拔高的、带着难以置信惊喜的声音:“陈默?!我靠!真是你啊!你这大县长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到老同学熟悉又带着几分夸张的语调,陈默也笑了:“怎么?当了县长就不能给老同学打电话了?怀念一下被你当年在宿舍里‘重点关照’的日子。”
“得了吧你!还提那茬!”孙伟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语气里没有丝毫芥蒂,“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懂事,总觉得天下老子第一。现在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才知道,当年跟你较劲,那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想想都觉得可笑。”
他的话语坦诚而自然,带着步入社会后被磨平棱角后的通透,以及对校园时光纯粹的怀念。
陈默也感慨:“是啊,那时候在燕园,虽然累,但目标简单。现在……一地鸡毛。”
“理解理解!你这挂职副县长,听着光鲜,在那种小地方,怕是比我们在上海滩跟资本搏杀还心累!”孙伟表示充分理解,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八卦的语气,“哎,对了,你后来……跟沈清还有联系吗?”
陈默顿了顿:“没有,毕业后就各奔东西了。你呢?”
孙伟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我也没有。人家才女,估计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象牙塔里搞研究呢吧。唉,那时候……算了,不提了,估计这辈子都难再见喽。”那份对青春时代朦胧情感的感慨,虽已释然,却依旧留有痕迹。
两人又聊了几句各自的近况,孙伟听说陈默在安水县,还打趣说要不要他去搞点投资,被陈默笑骂着拒绝了。
叙旧完毕,陈默才切入正题,将安水县城市信用社的情况,隐去关键信息,以探讨学习的态度向孙伟咨询。
一谈到专业领域,孙伟的语气立刻变得自信而锐利:“老陈,不是我吓唬你,按你说的这个情况,你们那信用社,简直就是个雷!贷款集中度高,抵押物不足,关联交易嫌疑大,这放在我们这儿,风控直接打零分!一旦主要贷款对象出问题,坏账率瞬间飙升,挤兑是分分钟的事!现在国家层面已经开始关注地方金融风险了,这种底子不干净的,肯定是第一批被收拾的……”
他引经据典,结合当前金融政策和市场案例,给陈默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剖析,建议他务必提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尽早进行资产摸底和风险隔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孙伟的分析,比陈默自己在会议上提出的更加系统、专业,也更具说服力。
“谢了,老同学,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陈默真诚道谢。
“客气啥!以后有啥金融方面的疑难杂症,尽管问我!哥们儿现在在这圈子里,消息还算灵通!”孙伟拍着胸脯,带着几分得意。
挂了和孙伟的电话,陈默心里更有底了。他沉吟片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打给了在上海创业的林薇。
电话几乎是秒接,传来林薇那清脆又带着几分泼辣的声音:“喂?哪位?长话短说,我这儿正跟客户开会呢!”
“林总日理万机啊,打扰了。”陈默忍着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高的音量:“陈默?!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被安水县哪个山沟沟给吞了呢!两个月没个音信!”
这熟悉的斗嘴模式,让陈默倍感亲切。“林总息怒,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实在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比不上您林总,在上海滩叱咤风云。”
“少来这套!”林薇哼了一声,但语气里明显带着笑意,“说吧,找我啥事?肯定不是专门来慰问我的。”
“主要是慰问,顺便……请教点问题。”陈默把安水县纺织厂的情况,以及那位曾有意收购的港商信息,以探讨县域经济发展的名义跟林薇提了提。
林薇一听就来了精神:“哎哟,我的陈大县长,这是要搞招商引资了?你们那纺织厂,我好像有点印象,之前是不是在业内传过要出售?后来没下文了。这种老国企,包袱重,关系复杂,一般资本还真不敢碰。不过,要是能理顺关系,盘活资产,未必没有价值。”
她侃侃而谈,从市场角度分析了纺织行业的现状和出路,提到了几种可能的改造模式,思维敏捷,视野开阔,言语间充满了创业者的激情和自信。
“可以啊,林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启明咨询’的老板,不是白当的!”陈默由衷赞叹。
“那当然!你以为我还是高中那个跟你争年级第一的小丫头片子呢?”林薇得意洋洋,随即又关切地问,“不过陈默,听你这意思,那厂子水挺深啊?你刚去,能搞得定吗?别被人当枪使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陈默心里一暖,“就是想借你这‘启明咨询’的慧眼,给我们安水县的发展,提点‘宝贵建议’。”
林薇多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陈默的意图,她在电话那头咯咯笑起来:“好你个陈默,拐着弯让我给你当托儿是吧?行!看在你第一次开口求本姑娘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我让我们公司的首席分析师,以‘启明市场信息咨询公司’的名义,给你们县政府发一份免费的《关于安水县盘活国有资产、吸引外资促进产业升级的初步建议》,保证做得专业、漂亮,而且‘恰好’会引用一些相关案例,包括你说的那个港商!”
“费用怎么算?”陈默打趣道。
“免费!就当支援贫困地区建设了!”林薇豪气干云,“不过,陈默,你可记着,你欠我一顿饭!等下次见面,必须补上!”
“没问题!满汉全席随你点!”
挂了电话,陈默心情舒畅了不少。林薇还是那个林薇,精明能干,侠气十足。
几天后,一份装帧精美、内容详实的《建议书》,以正式商业信函的方式,寄到了安水县政府办公室,落款是“上海启明市场信息咨询有限公司”。
这份《建议书》客观分析了安水县的经济优势和短板,重点提出了盘活闲置国有资产(特别是传统工业厂房和设备)、引入外部资本和先进管理经验进行改造升级的思路。里面列举了几个沿海地区成功的案例,其中一段,确实“不经意”地提到了那位港商几年前在华东某市成功改造一家濒危纺织厂的例子,并分析了其成功要素。
这份来自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看起来颇具专业性和前瞻性的《建议书》,在安水县政府办公室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按照流程,这类外部机构的建议函,通常由办公室初步处理,重要的才会呈送主要领导。
陈默“偶然”在办公室看到了这份《建议书》,他拿起来翻了翻,对办公室主任马卫国说:“马主任,这份材料有点意思啊,虽然是商业机构发的,但里面有些观点和数据,对我们县思考经济发展,特别是国企改革,或许有点参考价值。你看是不是……按程序送县委那边也阅示一下?”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为县里考虑的态度。
马卫国接过《建议书》,看了看落款,上海的公司,听起来挺唬人,内容也确实像那么回事。他琢磨着,这种不痛不痒的建议书,送上去估计领导也不会细看,但陈副县长发了话,他也不好驳面子,反正按流程走也没错。
“好的,陈县长,我这就安排送县委办。”马卫国点头应下。
于是,这份由陈默巧妙引导、林薇友情赞助的《建议书》,就这样通过合规的渠道,被摆放在了安水县委书记郑国权的办公桌上。
郑国权年纪比高启盛稍长,平时主要抓宏观和党务,对政府具体事务介入不多,给人一种沉稳甚至有些超脱的感觉。他习惯性地拿起那份《建议书》,起初并没太在意,但当他翻看到关于盘活国有资产和引入港商案例那部分时,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拿起内部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平静:“办公室吗?把近三年关于县第一纺织厂的所有汇报材料,找出来给我看一下。”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份来自上海的《建议书》,悄然笼罩向了原本铁板一块的安水县,特别是瞄准了那个被称为“县长家钱袋子”的纺织厂。
高启盛很快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这份《建议书》和郑书记调阅纺织厂材料的事情。他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着步,脸色阴沉。
“上海的公司?怎么这么巧?”他喃喃自语,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感觉,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暗中搅动安水县的局势。而这只手的来源,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县政府三楼,西头那个办公室的方向。
“陈默……”高启盛眼神冰冷,“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