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了!
他伸出手,发疯似的想要去触碰她,哪怕只是她的衣角。
可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从她单薄的身体上穿了过去。
透明的,无力的,什么也抓不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她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一点点被病痛与阴谋侵蚀。
看着她用自己的生命,为他铺就那条他一无所知的,通往权势的血路。
而他,这个被保护的人,却在遥远的边关,恨了她整整三年。
何其荒谬!
何其……残忍!
无法触碰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罪恶感,让他这个游荡的“幽魂”,爆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
就在他被这股情绪吞噬,即将崩溃的瞬间。
梦境再次流转。
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那具属于镇北大将军的,充满了力量的身体里。
一名亲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些许迟疑和复杂。
“将军,”
“皇后娘娘……病体沉疴,已是油尽灯枯。”
“陛下……特旨恩准,允其……出宫省亲,回丞相府……”
白止戈猛地抬头。
他知道,这是她拼尽最后一口气,为他创造的,唯一的机会。
他要去见她。
哪怕是最后一面。
……
白止戈的意识被拉扯着,穿行于丞相府的阴影之中。
他又成了一缕幽魂,一个无声的旁观者,被宿命般牵引着,贴近了那座被琉璃和轻纱隔绝出的暖棚。
暖棚中,那轻若游丝,却字字诛心的话语,穿透了薄纱,一字不落地灌入他的耳中。
“……恳请父亲……辞官吧……”
“……带着母亲和哥哥……回青州老家去……”
“那里……安宁……”
青州……
白止戈的魂体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是他的根基所在,她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家人谋划退路,而那条退路,正是通向他。
这是何等的信任,她将最珍视的家人托付给他。
而他,却让她在深宫中孤立无援地凋零了三年。
辞官、回青州、葬在青芜山顶……
她将所有人的后路都安排妥当,唯独没有她自己。
当林家人脚步沉重地退出后,白止戈的魂魄剧烈地颤动起来。
因为他看到,另一个自己——那个身披风霜、眼含血丝的镇北大将军,正一步步、僵硬地踏入那方被悲伤浸透的天地。
他看着“自己”走向生命燃尽的她。
在这株他们共同记忆里的海棠树下。
暖棚内的声音都消失了,直到一道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一丝被岁月遗忘的娇嗔的轻语响起。
“白止戈……好久不见……”
“你……变丑了……”
白止戈看着“自己”张了张嘴,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我变丑了……但你……还是那么……好看。”
林见微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她枯槁的脸生动了些许。
“……疼吗?”
他看到林见微的视线飘向棚外光秃秃的海棠枝桠。
“习惯了……”
“就不觉得……疼了。”
“习惯了”,这三个字,让那个作为将军的“自己”身体僵住,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而作为旁观者的他,这缕无形的魂魄,更是被这三个字背后的三年苦楚,震得魂体欲散。
他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安抚的温柔语调,说着“别伤心”,说着“我现在很开心”。
她越是这样说,他就越是能感受到“自己”心口那份被死死攥住的,令人发冷的痛楚。
然后,他听到了最让他崩溃的话语。
她让他照拂家人,让他别伤心,她会葬在能看到日出的青芜山顶,她马上就要“自由”了。
他看到“自己”忍着哽咽,承诺会去陪她。
“才不要……”
他看到她轻轻摇头,用一种清醒到令人心碎的决绝,为“自己”规划着一条没有她的未来之路。
“你……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以后……还要娶妻……生子……”
白止戈……你的人生……还很长……”
她看着他,神情平静而认真,字字句句,用最后的气力,为他规划着一条没有她的未来之路。
“白止戈……”
“你的人生……还很长……”
他看着那个作为将军的“自己”,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懂,他全都懂!
他看着“自己”那副被真相和牺牲击垮的,无能为力的样子,只觉得这痛楚尖锐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她的气息,开始变得微弱,断续。
他发疯似的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正在变冷的身体。
可梦境的视角,在这一刻发生了残忍的偏转。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榻前。
他站在暖棚外,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帘,看着棚内那个他爱了一生的女子,在孤寂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甚至没能,触碰到她。
时间失去了意义。
暖棚里的灯火熄灭了,林家人的哭声也远去了。
白止戈独自一人,在海棠树下,枯坐了一夜。
从黄昏到黎明,他没有动,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是麻木地看着那座空无一人的暖棚。
天亮了。
……
一具朴素的棺木,被悄悄地抬出了丞相府的后门。
他亲自护送着它。
沉默地,走向青芜山。
那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将失去的痛苦,无限拉长,反复碾磨。
青芜山顶。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新垒的坟冢,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旁边栽了一株新移来的海棠树苗。
他站在墓前,久久凝视着那块冰冷的石碑。
上面只刻了三个字。
林见微。
他伸出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的刻痕,想用指尖的温度,去温暖这个名字。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石碑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整个梦境世界。
天空、大地、山川、墓碑……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化作无数碎片,轰然崩塌。
极致的悲恸与黑暗,将他瞬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