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烛火跳动着,将两道交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背后的书架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金水河的阴冷与腥气,混杂着姜汤辛辣的暖意,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听风者……”萧云庭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骨哨上冰凉而古老的图腾。那由风旋与狼眼组成的徽记,在他的指腹下,仿佛有了生命。
“这不可能。”拓跋烈的声音低沉,他盯着那枚骨哨,眼神复杂,“听风者的传说,比我黑狼部落的历史还要古老。他们是草原的魂,是所有部族的引路人。传说他们能与风对话,能从星辰的轨迹中预知灾祸与丰年。但在数百年前,一场被称为『天之怒』的白灾过后,他们就从草原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血脉。”
他顿了顿,伸手拿过一件干燥的厚氅,不容分说地裹在萧云庭身上,动作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犷,却又笨拙地透着小心翼翼。
“你母亲……她是大夏的妃子,怎么会和草原上消失了数百年的萨满部落扯上关系?这说不通。”
萧云庭没有反抗他的动作,任由那带着拓跋烈体温的厚氅将自己包裹。那股暖意顺着皮肤渗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水道里带来的寒气。
他的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或许……并非说不通。”萧云庭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一直在想,母妃她……很奇怪。她教我读书写字,也教我宫廷礼仪,但她教得最多的,却是一些在中原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
拓跋烈为他系上衣带的手停住了,抬眼看他。
“她教我如何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通过星辰的位置辨别方向。她说,那是天上的路标,永远不会骗人。”
“她教我辨认上百种草药,哪些可以果腹,哪些可以疗伤,哪些……含有剧毒。她说,大地是慷慨的,也是吝啬的,懂得它的语言,才能活下去。”
“她还教我,如何观察风吹过草地的痕迹,来判断远处是否有马群经过。她说,风是草原的信使,会带来远方的消息。”
萧云庭每说一句,拓跋烈的眼神就变化一分。从最初的疑惑,到后来的震惊,最后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与激荡。
这些……都不是一个深宫妃子应该懂的知识。
这些,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猎人、最智慧的萨满,才能掌握的生存法则。
“我以前只当是母妃给我讲的趣闻故事,是她排解深宫寂寞的法子。”萧云庭抬起头,目光穿过烛火,直直地望进拓跋烈的眼底,“现在想来,她不是在讲故事。她是在教我……如何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活下去。”
拓跋烈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萧云庭清隽的面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疏离与冷静的凤眸里,此刻正翻涌着巨大的迷惘与探寻。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第一眼见到这个病弱的王爷,就会被他吸引。那藏在孱弱身躯之下的,是一种与他同源的,属于草原的坚韧与不羁。
“所以,皇后费尽心机要得到这个骨哨,不是为了什么宝藏,也不是为了什么兵符。”萧云庭将骨哨握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她要的,是这个骨哨背后所代表的……『听风者』的力量。或者说,是『听风者』所守护的秘密。”
“我会立刻派我最信任的亲卫,将这个图腾的拓本送回草原,交给部落的大萨满辨认。”拓跋烈沉声说道,他反手握住萧云庭的手,将那冰凉的指尖连同骨哨一起包裹进自己宽大温热的掌心,“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你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母亲是谁,不管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你就是你。是我拓跋烈认准的人。”
他的话语直接而霸道,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云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的惊涛骇浪,似乎被这股力量暂时抚平了。他微微点头,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只等着。主动权,要握在自己手里。”
***
三天后的夜晚,月上中天,清辉如水。
七王府的后花园里,萧云庭独自一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拓跋烈派出的信使早已在两天前快马加鞭地奔赴草原,但萧云庭不打算干等。
他摊开手掌,那枚洁白的骨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真的要这么做?”拓跋烈的身影从暗处走出,站定在他身后,“我们不知道吹响它会发生什么。万一引来的不是『守护者』,而是皇后的人……”
“她的人早就把王府盯得像铁桶一样了,不差这一个。”萧云庭的语气很平静,“母妃曾教过我吹奏的方法,她说,这不是乐曲,是呼唤。她说,只要我还记得她,记得风的声音,守护者就永远不会迷路。”
他转过身,对上拓跋烈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如果来的真是敌人,正好让你活动活动筋骨。”
拓跋烈看着他眼中的笃定,终究是没有再劝。他只是上前一步,站得离他更近了些,那姿态,是将萧云庭完全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萧云庭深吸一口气,将骨哨凑到唇边。
他按照记忆中母亲教导的,那套复杂而奇异的呼吸法门,将气息缓缓注入骨哨之中。
没有预想中的尖锐哨声,也没有悠扬的乐声。
一股奇异的频率,从骨哨中扩散开来。那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万物的力量,它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风,停了。
虫,不鸣了。
整个世界,都因为这股奇异的声音,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然而,一曲吹罢,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所谓的守护者从天而降,花园里依旧空空荡荡,只有他和拓跋烈两人。
拓跋烈皱起了眉:“看来,只是个传说。”
萧云庭却摇了摇头,他看着手中的骨哨,若有所思:“不,或许……是时候未到。又或者,他们听到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找到回家的路。”
***
同一时刻,京城,南城,铁匠巷。
“哐当!哐当!”
赤膊的汉子们挥舞着大锤,火星四溅,将整个巷子映得通红。
巷子最深处,一间最破败的茅屋里,一个独臂老人正沉默地拉着风箱。他满脸的褶子,浑浊的右眼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就在那股奇异的频率响起的瞬间,老人拉动风箱的手,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只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团亮得惊人的光。他侧耳倾听,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哐当!”旁边一个年轻的铁匠失手,锤子砸在了铁砧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吵死了!老东西,发什么呆,快拉风箱!”管事的大声呵斥道。
独臂老人却充耳不闻。
他扔掉手中的拉杆,用那只仅存的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隔着粗布,他仿佛能触摸到那早已消失的手臂。
是……是圣哨的声音!
是少主……在召唤!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他猛地站起身,那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他看也不看周围惊愕的众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茅屋,朝着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走去。
***
与此同时,教坊司,春风楼。
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里,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三楼最雅致的包厢内,一个白发苍苍的琴师,正为当朝户部侍郎抚琴助兴。他的指法精妙,琴音清越,引得满座喝彩。
那股无形的声波传来时,琴师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顿,一个完美的乐章,突兀地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颤音。
户部侍郎眉头一皱,有些不悦:“李师傅,今日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被称作李师傅的老者没有答话。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里面没有丝毫老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精光。
他听到了。
不会错的,那是只有『听风者』血脉才能吹响的魂音!
是小姐的……血脉!
他霍然起身,对着户部侍郎深深一揖。
“大人,老朽家中突有急事,今日不能再为您抚琴了。”
说完,他不等对方反应,放下手中的古琴,转身便走。那背影,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谦卑与老态,分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
三皇子府。
萧云澈正听着手下的密报,他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扳指,嘴角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殿下,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猜测,昨夜坤宁宫失窃,皇后大发雷霆,究竟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很好。”萧云澈满意地点点头,“我那位七弟,现在有什么动静?”
“七王府一切如常,只是……”密探有些迟疑。
“说。”
“只是,昨夜亥时,王府内似乎传出过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们的探子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心神不宁。但很快就消失了,并无其他异状。”
“奇怪的声音?”萧云澈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来,“不必理会,或许是他在故弄玄虚。他现在是惊弓之鸟,越是虚张声势,越说明他心里没底。”
他挥了挥手,示意密探退下。
“去,备一份厚礼,再替我写一封信给七弟。”萧云澈对着身边的长史吩咐道,“信里就说,兄长听闻他近日身体不适,心中挂念,特送上一些滋补之物。另外,提醒他一句,皇后此人,睚眦必报,行事万万小心。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长史心领神会:“殿下是想……继续拉拢?”
“不是拉拢,是安抚。”萧云澈冷笑一声,“他现在是一条被放出笼子的疯狗,我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地给他扔根骨头,让他觉得我还站在他这边。这样,他才会更卖力地,去咬他该咬的人。”
***
夜色更深了。
七王府的书房里,萧云庭和拓跋烈相对而坐,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骨哨的尝试,似乎失败了。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萧云庭自嘲地笑了笑,将骨哨收回怀中。
就在这时,李信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殿下!王爷!”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疑,“府外……府外来了一个怪人,非说要求见殿下!”
“怪人?”拓跋烈挑眉。
“是……是个独臂的铁匠,浑身脏兮兮的,门房怎么拦都拦不住。他说……他说他听到了您的召唤!”
萧云庭和拓跋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两人快步走出书房,来到前院。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衣衫褴褛的独臂老人,正静静地站在院中。他无视了周围手持棍棒,如临大敌的王府护卫,那只独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从屋里走出来的萧云庭。
当看到萧云庭的那一刻,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复杂的神情。有激动,有狂喜,有愧疚,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萧云庭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他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用一种古老、沙哑,却又无比虔诚的草原语,一字一句地说道:
“少主,属下……风部悍卒,蒙毅,等候您的召唤,已经等了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