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灯花偶尔爆开一声轻微的“噼啪”,映照着苏瑶苍白而复杂的侧脸。
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个身份本身,就带着千钧重负。
凌寒没有催促,只是重新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又递到她面前。“先把药喝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询问,只是问了一句“今天天气如何”。
苏瑶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药汁带着血珊瑚特有的腥甜气息滑入喉咙,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也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
碗底见空,她将空碗递给凌寒,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遥远的南方。
“药王谷……并非世人想象中那般超然物外,悬壶济世。”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的嘲弄,“那更像是一个……被规则和古老传统束缚的囚笼。”
凌寒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谷中弟子,自幼便被灌输‘医道至高,谷规至上’的信念。我们学习辨识天下药草,钻研古今医方,但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能力,都必须服务于药王谷的延续和……隐秘。”苏瑶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揭开不愿触碰的伤疤,“谷规森严,第一条,便是不得擅自离谷,不得与外界,尤其是与各国权贵,有过深牵扯。”
“那你为何……”凌寒微微挑眉。
“为何会出现在帝都?为何会卷入北椋王府的是非?”苏瑶接过他的话,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因为我是叛徒。或者说,在药王谷某些人眼中,我是必须被清除的……隐患。”
她转过头,看向凌寒,暗紫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我离谷,是为了寻一个人,也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关于我身世的答案。”
凌寒眼神微动:“你的身世?”
“我自幼在药王谷长大,但我的父母,并非谷中之人。”苏瑶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是被师尊,也就是当代药王谷谷主,带回谷中收养的。谷中对我身世讳莫如深,只说我父母是死于仇杀。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我天赋尚可,于药理一道颇有进境,深得师尊宠爱。但也因此,招致了大师兄……也就是谷主嫡传弟子,未来谷主继承人的忌惮。他视我为威胁,屡次排挤。直到半年前,我无意中在谷中禁地,发现了一卷残破的笔记,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寂灭死气’的记载,以及……与之对抗的某种可能。”
凌寒瞳孔骤然收缩:“寂灭死气?!”
“是。”苏瑶点头,神色凝重,“笔记残缺,语焉不详,只提及这种力量源自远古,代表终结与消亡,极其可怕。而笔记的主人,似乎在研究一种与之相关的……混沌本源之力,作为抗衡。但最关键的部分遗失了。我心中不安,暗中调查,却触动了禁制,被大师兄当场抓住。他污蔑我窃取谷中秘传,意图不轨。师尊虽未全信,但迫于压力,也只能将我暂时囚禁。”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懑:“就在我被囚禁期间,我偶然听到了大师兄与心腹的谈话……他们提到了我的身世,提到了我的父母,似乎并非死于简单的仇杀,而是与一场涉及‘寂灭’和‘混沌’的古老争斗有关……甚至,可能与当时尚未显露痕迹的‘暗香阁’有牵连!”
凌寒的神情彻底严肃起来。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苏瑶的身世,竟然也与寂灭圣祖和混沌本源纠缠在一起?
“我意识到药王谷不再安全,大师兄绝不会容我。于是,我设计逃了出来。”苏瑶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决绝,“根据那点零星线索,我一路北上,最终来到了帝都。我想查明父母死亡的真相,也想找到那笔记中提到的,可能对抗寂灭死气的‘混沌’线索。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她看向凌寒,眼神复杂:“在王府第一次见到你,感受到你体内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与笔记中描述有些相似的混沌气息时,我就知道,我找对方向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或许真是命运使然。”
凌寒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量。药王谷内部的权力倾轧,苏瑶扑朔迷离的身世,与寂灭、混沌的古老关联……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更深的漩涡。
“你的大师兄,叫什么名字?”凌寒问道。
“他叫百里疾。”苏瑶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明显冷了几分,“此人医术天赋极高,但心术不正,野心勃勃,且与谷中几位保守派长老关系密切。我怀疑,他或许与暗香阁早有勾结,否则为何对我发现‘寂灭死气’记载一事如此紧张,甚至不惜构陷于我?”
“百里疾……”凌寒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你逃出药王谷,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你在北椋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回去了。”
“我知道。”苏瑶叹了口气,“所以我之前一直不愿暴露身份。只是今日……济世堂的药物太过阴毒,我无法坐视不理。”
“你做得对。”凌寒肯定道,“若非你点破,边军不知要受多大损失。至于药王谷和百里疾……”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只要他们敢把手伸到北椋,伸到你面前,就要做好被剁掉的准备。”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让苏瑶微微一怔,心中那点因暴露身份而产生的忐忑,莫名安定了不少。
“只是,你的伤势……”凌寒眉头又皱了起来,“本源亏损,药王谷应该有更好的调理之法吧?”
苏瑶摇摇头:“药王谷确实有秘法,但需要几种极为罕见的灵药配合,其中一味‘九窍蕴神莲’,更是只在谷中秘境才有生长,由谷主亲自掌管。我如今……是回不去的。”她顿了顿,看向凌寒,“王爷不必过于忧心,有万年血珊瑚和地心玉髓,稳住伤势,慢慢调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
话虽如此,但凌寒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不确定。本源之伤,岂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墨尘低沉的声音:“王爷,有客到访。”
凌寒与苏瑶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会是谁?
“何人?”
“对方自称……来自西域火焰山,奉赤阳子前辈之命,前来送‘地心玉髓’。”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
赤阳子前辈的效率这么高?而且,派来送地心玉髓的人,竟然直接找到王府来了?
凌寒起身:“请到偏厅,我马上过去。”
他看向苏瑶:“你好好休息,地心玉髓到了,你的伤就能更快好转。”
苏瑶点了点头,眼中也露出一丝期待。地心玉髓乃大地精华,对于滋养本源有奇效。
凌寒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出房间。来到偏厅,只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打量着墙上挂着一幅残破的兵器图。那人身形高瘦,穿着一身看似普通、却隐隐流动着暗红色光泽的劲装,头发用一根简单的赤玉簪束着,周身散发着一股灼热而内敛的气息。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面容看起来约莫三十许间,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一双眼睛竟是罕见的琥珀色,开阖之间,仿佛有岩浆流动。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
“阁下便是北椋王凌寒?”那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如同砂石摩擦,“在下炎烁,奉家师赤阳子之命,特来送上地心玉髓。”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赤红、仿佛有火焰在其中流淌的玉盒,随手抛给凌寒,动作随意得像是扔过来一个普通石子。
凌寒伸手接住,玉盒入手温热,甚至有些烫手,其中蕴含的磅礴大地精华与炽热火力,隔着盒子都能清晰感知。确是地心玉髓无疑。
“有劳炎兄亲自送来。”凌寒将玉盒交给身后的墨尘,拱手道,“赤阳子前辈可还有话交代?”
炎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凌寒身上扫了扫,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师父他老人家只说,你小子有点意思,让我来看看。顺便……”他摸了摸下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顺便看看,能把寂灭圣祖那老鬼的影子打回去的人,到底长了几只眼睛几条胳膊。”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甚至有些狂妄。墨尘眉头微皱,但凌寒却并未动怒。他能感觉到,这炎烁并非刻意挑衅,更像是一种……天性使然?而且,此人气息深沉,实力恐怕不在墨尘之下,甚至可能更强。
“让炎兄失望了,本王也只是侥幸,两只眼睛一条胳膊,与常人无异。”凌寒淡淡道。
“嘿,有意思。”炎烁笑了笑,目光又转向墨尘,在他腰间佩剑上停留了一瞬,“这位老哥剑气内敛,含而不发,是位用剑的高手。有机会切磋切磋?”
墨尘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炎烁也不在意,又看向凌寒:“东西送到,话也带到。我就不多留了,这帝都乌烟瘴气的,待着不舒服。”他摆摆手,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凌寒道,“对了,师父还让我提醒你,暗香阁那帮玩阴的家伙,最近在西域边境也不太安分,好像也在找什么东西。你这边,自己小心点。”
说完,也不等凌寒回应,身形一晃,便如一道流火般消失在夜色中,来得突兀,去得也潇洒。
凌寒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微凝。赤阳子派这个弟子前来,恐怕不止是送药那么简单。示好?观察?还是……另有深意?
“王爷,此人……”墨尘上前一步,低声道。
“实力很强,性情……不拘小节。”凌寒评价道,“火焰山的态度,暂时是友善的。这就够了。”他转身,从墨尘手中拿回那个赤红玉盒,“先把玉髓给苏姑娘送去。另外,加派人手,注意西域方向的动静,特别是与暗香阁有关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