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危机却并未随着“明心纸”的推行而沉寂,反而从朝堂的文山卷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京城的万家灯火。
不过短短三日,一股诡异的香风便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人们惊奇地发现,街头巷尾凭空多出了数十个神秘的香摊。
摊主皆是些面容悲苦、沉默寡言的妇人,她们不叫卖,只在摊前点燃一炉青烟袅袅的熏香。
那香气初闻只是寻常的檀木味,细嗅之下,却仿佛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啜泣。
“此为何香?”有早起的路人好奇问道。
妇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声音沙哑:“思亲香。燃之,可见亡人身影;闻之,可听故人低语。”
一言既出,四下哗然。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谁家没有几个抱憾而终的亲人?
“可见亡人”四个字,如同一把钩子,精准地攫住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起初人们半信半疑,但当第一个买了香回家的人,在傍晚时分冲出家门,跪在街上嚎啕大哭,泣诉自己见到了病逝多年的老母亲时,整座京城都沸腾了。
“我娘她……她穿着我去年烧给她的那件新袄,还说那边冷……”
“我爹骂我了,说我没照顾好弟妹,我……我对不起他!”
恐慌与狂热一同发酵,百姓们疯了似的涌向香摊,争相购买那能通幽冥的“思亲香”。
不过一日,京城夜间的万家灯火中,便皆有青烟袅袅升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汇成一片悲伤的海洋,笼罩在皇城上空。
舆论如沸水烹油,很快便有了新的流言。
“听说了吗?是那位香主娘娘,推行什么‘明心纸’,掘了香道的祖坟,断了阴阳的路,才让那些冤魂不得安宁,只能借着这‘思亲香’回来诉苦啊!”
更有甚者,竟有人在街头奔走疾呼,声称自己梦见了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沈氏全族,上千冤魂跪在血泊中哀嚎,声声斥责今世不公,香道被逆贼篡改!
矛头,如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向了百草苑,射向了沈流苏。
“娘娘!”冯承恩一身煞气地冲入殿内,将一包刚查封的香料拍在桌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属下已查明,这‘思亲香’中混有‘迷心茸’与‘梦引膏’!前者能致幻,后者则会加深梦境。更阴险的是,摊主们所用的铜炉底部,都刻有特殊的共振结构,燃香时会发出人耳难以察觉的低频鼓声,以此诱发群体性的幻觉!”
他顿了顿,脸色愈发难看:“不仅如此,那香灰燃烧后释放的微粒,会附着在墙壁和帷帐上,持续散发残香,让受害者夜夜反复梦见相同的场景,深信不疑!娘娘,请即刻下令,全城禁香,缉拿幕后黑手!”
沈流苏静静地听着,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她捻起一撮香灰,放在鼻端轻轻一嗅,那股混杂着致幻草药与人心欲望的复杂气味,让她眸色一沉。
“禁?”她缓缓摇头,声音清冷如玉,“此刻禁香,只会让百姓觉得我心虚,坐实了我在掩盖真相的罪名。他们要我乱,我偏不能乱。”
她抬起眼,看向殿外那被悲伤烟气染成灰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既然敢用香来构陷我,那我就用香,把他们打回去。”
她当即传下命令:“命所有女吏,即刻学习‘思亲香’的配方,剔除其中致幻成分,在百草苑公开炼制一种新香,名为‘清明香’。”
冯承恩一怔:“娘娘,这是……”
“‘思亲香’让人沉溺幻觉,‘清明香’便要助人勘破虚妄。”沈流苏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香方中,以‘定神木’替代‘迷心茸’,稳固心神;再加入千金难求的‘忆真露’,此物能刺激记忆深处最真实的细节。我要让所有闻香之人,想起的不是被引导的幻象,而是他们亲人真正的模样。”
她转身走到案前,亲自取过一张“明心纸”,提笔疾书。
不过片刻,一篇名为《辨梦三问》的短文便跃然纸上。
“其一问:你所见之人,衣领袖口可有生前熟悉的补丁与磨损?其二问:与你交谈,可还带着一丝改不掉的乡音?其三问:临终之时,他(她)可曾紧紧握住你的手,说过一句未完的话?”
她将纸递给冯承恩:“将此文连同‘清明香’的功效说明,印制万份,传遍全城!号召百姓,以此三问自验梦境真假!”
还不等冯承恩消化这匪夷所思的对策,沈流苏又抛出一个更惊人的决定。
“另外,在城南设‘醒梦坛’,从明日起,免费为所有被‘思亲香’所困的民众熏香解惑。我要亲自坐镇,看看是谁,在拿万民的眼泪当刀使。”
三日后,城南“醒梦坛”。
坛上只设一几一炉,沈流苏一身素衣,亲自为前来求助的百姓点燃“清明香”。
那香气清冽,如雨后山林,瞬间便将空气中那股悲戚的“思亲”之味冲淡了七分。
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坛来,双目红肿,显然已哭了数日。
她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香主娘娘,民妇……民妇梦见亡夫,他浑身是血,指着您的方向,说您掘了他沈家的墓,焚了他沈家的书,让他魂无所归……”
沈流苏扶起她,柔声问道:“老人家,您先闻闻这香,定定神,然后回答我,您梦中的先夫,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老妇人依言深吸一口气,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脑海,原本混乱悲痛的思绪竟奇迹般地清晰起来。
她闭上眼,按照《辨梦三问》的指引,努力回想。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脸上满是惊愕与恍然。
“不对……不对!”她声音发颤,“我老头子穷了一辈子,脚上那双草鞋穿到烂都舍不得换,可梦里……梦里他穿的竟是一双崭新的锦靴!还有,他说话……他是江南人,一辈子口音都改不掉,可梦里他字正腔圆,跟戏台上的官老爷一样!”
老妇人如梦初醒,悔恨与愤怒交织,她猛地转身,从怀中掏出那枚“思亲香”的香炉,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香炉碎裂,香灰四溅。
“骗子!都是骗子!”老妇人指着那碎裂的香炉,对着台下众人哭喊道,“有人拿我们的眼泪,拿我们对亲人的思念当刀子使啊!要杀的,是香主娘娘,也是我们这些糊涂蛋!”
这一幕,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所有沉浸在虚假悲伤中的人。
“对啊!我爹生前最爱哼我们村的小调,梦里他一句都没唱!”
“我娘的衣领上,应该有个我小时候给她缝的歪歪扭扭的补丁,梦里那件衣服是新的!”
越来越多的人从被操控的情绪中觉醒,愤怒瞬间取代了悲伤。
他们自发地砸碎了手中的“思亲香”,组成了“验香队”,在街头巷尾巡查,将那些还在售卖致幻香料的摊贩扭送官府。
冯承恩见状,立刻率人顺藤摸瓜,从那些被抓的摊贩入手,一路追查原料的供应链。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京郊一家名为“慈心社”的善堂。
而这家以“抚恤孤寡”为名,暗地里却在炼制“思亲香”、组织人员散播的善堂,其背后最大的资助者,赫然便是当朝皇后的胞弟——国舅爷,林正宏。
完整的证据链被快马加鞭送入宫中。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萧玦看着那份详尽的密报,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帝王之相,但握着密报的指节,却已捏得微微发白。
他没有立刻下旨拿人,而是命人将查抄来的“思亲香”与百草苑新制的“清明香”,同时呈上。
那一夜,他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在殿内,先焚“思亲香”,后燃“清明香”。
次日清晨,沈流苏被召入宫。
萧玦的眼底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朕也梦见了母后。”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紧。
“在‘思亲香’里,她怪朕,怪你,怪天下人。”萧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但在‘清明香’里……她说,她从未怪过你父亲当年铁面无私,立下香律。她只恨自己,当年闭上了眼睛,什么也没看清。”
他从龙袖中取出一枚早已褪色的旧香囊,递到沈流苏面前。
“这是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让朕在你真正立起新香道的那一天,交给你。”香囊上,用金线绣着一株小小的梅花,正是沈家家徽的模样。
“她说,这是她欠沈家的。真正的香,不该让人哭,该让人醒。”
沈流苏伸出手,接过那枚藏了十年秘密的香囊,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熟悉的梅香混合着岁月的气息,钻入鼻息,瞬间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她终究没有让眼泪落下,只是将香囊紧紧攥在掌心,轻轻收入袖中。
当夜,沈流苏独自一人立于百草苑的最高处——观星台。
她点燃了最后一炉香。
此香名为“归真”,是沈家秘典中记载的一种奇香。
它没有任何味道,只有在万民心念澄明、祛除虚妄之时,才会散发出淡淡的梅息。
她闭上双眼,静静等待。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带着远处京城的喧嚣与尘埃。
一刻,两刻……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以为要失败的时候,鼻尖忽然捕捉到了一缕极清、极冽的香气。
那香气,像是寒冬大雪后,第一枝破冰而出的红梅;又像是隔了漫长岁月,终于等到的一个旧日重逢。
沈流苏猛地睁开眼,望向远方。
只见星河如练,横贯天际。
而在那璀璨的星空之下,京城中,无数人家主动熄灭了代表迷惘的“思亲香”,转而点燃了象征清醒的“清明香”。
两股截然不同的烟气在夜空中升腾、交汇,竟在深蓝的夜幕上,缓缓幻化出了一座巨大的虚影——
那赫然是十年前,早已被焚毁的沈家府邸门前,那株屹立了百年的老梅树!
此刻,它在夜空中花开满枝,如云似雪。
沈流苏仰望着这阔别已久的景象,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滚烫的泪。
她伸出手,仿佛要去触摸那虚幻的花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娘,我回来了。”
“这一次,没人能再抢走我们的香。”
风过处,漫天虚幻的花瓣随风飘散,而新的誓约,已在这人间,悄然生根。
风波看似平息,沈流苏的目光却落回了现实。
她转身走下观星台,对早已等候在侧的女吏下达了一道新的命令,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
“传令下去,派人去城中各坊,将所有被百姓丢弃的‘思亲香’香灰,全部收集起来,一钱都不可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