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浓得化不开的墨,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吞没在无边的黑里,连星光都被压得透不过气。
雨,是自天上垂落的、无穷无尽的冰冷丝线,一根根,细密如愁绪,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住了街道、屋檐与沉睡的灯火。风穿过雨丝,带*湿的凉意,敲打着窗棂,像低语,又像叹息。
唐宝喜欢这样的夜晚。雨声能掩盖脚步,夜色能隐藏身影,*的空气能压制血腥味的扩散。对于他们这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这样的风雨夜,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他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湿叶,无声无息地贴在兖家后院的墙头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滑落,浸湿了他的肩头,但他毫不在意。他的身体如同一块蛰伏的岩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有那双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睛,像夜枭般锐利,审视着眼前这座沉睡在雨幕中的院落。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雨打芭蕉的“啪嗒”声和风过屋檐的“呜咽”声。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派安宁的景象。但在唐宝的耳朵里,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这座宅子里有多少处呼吸声——正房两人,东厢房三人,西厢房无人。一共五人。
比预料中少了一个。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来。无妨,先完成主要任务。任何意外,都可以在任务完成后再行处理。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如同螳螂挥动前臂。身后,五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落地时,只发出了比雨滴落入泥土更轻微的声响。
他们是螳螂门最顶尖的“清道夫”,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他们的名字早已被遗忘,只剩下代号。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让另一些人,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遗忘。
唐宝的目标很明确——兖家书房,以及那个胆敢将螳螂门的秘密写在纸上的老仵作。他的眼神如刀,步履无声,仿佛夜色的一部分。书房里藏着的,不只是几卷旧书,更是足以动摇门派根基的真相;而那位老仵作,虽年至耳顺,却在笔端藏着锋刃,把不该说的事留在了世上。唐宝要做的,不只是取回那几页纸,还要让知晓秘密的人永远闭嘴。
他再次打出手势,两名手下如幽灵般潜向东西厢房,负责解决“余孽”。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三人,径直扑向正房。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配合默契,仿佛一部精密的杀人机器。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他们留下的、几乎不存在的痕迹。唐宝的脚步踩在积水中,却未溅起一丝水花。他像一条滑腻的蛇,贴着墙根,来到了正房的窗下。
他侧耳倾听,房内传来了沉稳而均匀的呼吸声。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一个一辈子和死人打交道的老头,睡得倒是安稳。可惜,他很快就要成为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具“作品”了。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及窗户的插销时,指尖已经能感受到那冰凉的金属触感,房内,那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有了一丝极细微的紊乱——像是湖面被风轻轻拂过,泛起一圈几乎不可察的涟漪。
唐宝的动作停住了,连呼吸都压到最浅,胸腔里的气息仿佛与夜色一同沉了下去。
他的肩背微微收紧,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绷着。
指尖悬在半空,不再前进半分,仿佛连空气都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凝滞。
屋外的雨声依旧细密,却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更加沉重,像是夜色本身在屏息等待。
他的身体微微侧过,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脚尖与地面几乎没有摩擦,整个人仿佛化作了窗外的影子,与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雨丝在他的肩头无声滑落,却没有一丝动静能从他身上溢出,就像他本就是这黑夜里的一块石头,风不动,影不摇。
屋里的人,醒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低沉的、压抑的喝问从房内传出:“谁在外面?” 这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充满了警惕,像一柄暗藏的刀,骤然出鞘。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凝固,连雨声都变得遥远。
唐宝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他自认动作已经轻到了极致,没想到还是被察觉了。这老头,果然有几分门道。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不再掩饰,手腕猛地发力,“咔哒”一声,窗户的插销被他从外部直接震断。他如一只黑色的猎鹰,翻身而入,三名手下紧随其后。
昏暗的油灯下,只见一名身穿寝衣的老者手持一根沉重的铁尺,护在床前的妇人身前。他虽然年迈,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滔天的愤怒。
“你们是什么人?”兖老爹厉声喝道,手中的铁尺握得更紧了。那是他用来丈量尸骨的工具,此刻,却成了他扞卫家人的唯一武器。
唐宝没有回答。对于将死之人,他从不浪费口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铁尺,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就像一只身经百战的猛虎,看着一只亮出爪子的家猫。
他向前踏出一步。
兖老爹动了。他没有退缩,反而发出一声怒吼,挺身向前,手中的铁尺带着风声,直劈唐宝的面门。这一击,凝聚了他毕生的刚直与愤怒,势大力沉。
但在唐宝眼中,这一击,破绽百出。
他不闪不避,只是在铁尺即将及身的一刹那,右手五指陡然张开,又瞬间收拢,如同螳螂的前臂闪电般弹出。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扣在了兖老爹持尺的手腕上。
“螳螂勾。”
只听“喀拉”一声脆响,那是手骨被生生捏碎的声音。
兖老爹发出一声闷哼,手中的铁尺“当啷”落地。他的右臂无力地垂下,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夫君!”床上的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张开双臂,将丈夫护在身后。
也就在这时,东厢房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男人的怒吼和兵刃交击的声响,但很快,一切又归于一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唐宝知道,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看向眼前这对负隅顽抗的老夫妇,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向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杀手会意,身形一晃,绕过唐宝,手中的短刀如毒蛇吐信,直刺兖老爹的咽喉。
“不要!”兖母尖叫着,用自己瘦弱的身体,迎向了那柄致命的短刀。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种沉闷而湿腻的响动,仿佛将夜色划开了一道口子,又被迅速地合拢。
雨声在此刻似乎都退到了远处,只剩下那一声短促而致命的颤音,在空旷的屋内回荡,直钻进人的骨髓。
短刀穿透了她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寝衣。她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痛苦,但双手,却依然死死地抱住丈夫的腰,用自己的生命,为他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夫人!”兖老爹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
兖母的身体缓缓软倒,肩膀先失了力,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沿着桌角滑落。
她的眼睛还望着丈夫,瞳孔中映着那熟悉却模糊的面庞,*微颤,口中喃喃地吐出几个字:“老……老头子……”
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吞没,却带着一生的依赖与不舍,在这冰冷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凄楚。
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先是一抹殷红,随即化作细细的溪流,沿着下颌滴落,溅在冰冷的地面上。
雨水冲刷着血珠,却无法冲淡那抹刺目的颜色,反而将它拖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在黑暗中缓缓蔓延。
每一滴落下,都像是在夜色里敲下一记沉闷的鼓点,敲进人的心口,沉闷而绝望。
唐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讨厌这种场面,不是因为残忍,而是因为拖沓。这会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不再给兖老爹任何机会,身形一闪,欺身上前,左手成爪,掐住了兖老爹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说,那份验尸报告,藏在哪里?”唐宝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地狱的召唤。
兖老爹被掐得满脸通红,呼吸困难,但他没有求饶,反而笑了。那笑声充满了不屑、鄙夷和一种彻骨的悲凉。
“呵呵……咳咳……一群……丧尽天良的……走狗……”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字句,每一字,都带着血的味道,“我……我兖某一生,只为让死人开口……没想到……今日……却要死在……一群……不人不鬼的……畜生手里!”
他的眼中,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
“你们……会有报应的!老天爷……看着呢!天谴……终会……降临!”
“聒噪!”
唐宝眼中杀机一闪,掐住他脖子的手猛然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兖老爹的诅咒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断在喉咙里。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颈项间的青筋渐渐平复,沉重的呼吸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眼中那团愤怒的火焰,先是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随即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熄灭了,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烬,映着窗外无尽的雨夜。
唐宝随手将他的尸体扔在地上,就像扔掉一件无用的垃圾。他看着脚下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他拍了拍手,对手下命令道:“搜!任何纸片都不能放过!”
杀手们立刻行动起来,将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书架被推倒,书籍被撕烂,抽屉被拉出,地板被撬开……然而,除了满地的狼藉,他们一无所获。
那份关键的验尸报告,不见了。
就在这时,负责西厢房的杀手走了进来,他单膝跪地,禀报道:“堂主,西厢房无人。据……据东厢房那个女人临死前说,兖家的女儿,昨日……便出城探亲去了。”
“什么?”
唐宝猛地回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情绪波动——不是愤怒,而是被破坏了完美计划的恼怒。
斩草,却未能除根。
这是一个“清道夫”最大的失职。
他走到奄奄一息的嫂嫂面前,俯下身,声音如同寒冰:“她去了哪里?往哪个方向?”
那女子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指了指与实际方向完全相反的南方,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唐宝看着她,随即冷笑一声,一掌结束了她的痛苦。他站起身,走到庭院中。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这个刚刚经历了人间地狱的院落。血水顺着地上的沟壑,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流向院外的街道。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与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东厢房里,兄长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他的身下,还护着一个小小的、早已没了气息的身体。那是他的儿子,兖姬的侄子。
满门,尽灭。
“老大,现在怎么办?”一名手下低声问道。
唐宝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他的眼中,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派人,去查所有出城的记录。往北,沿途所有的驿站、客栈,都给我一一排查。”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份报告……一定在她身上。”
“是!”
几道黑影,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之中。
庭院,终于彻底归于死寂。只剩下冰冷的雨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冲刷着屋檐的青瓦,仿佛要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罪恶,都洗刷干净,埋入泥土。
然而,有些东西,是雨水永远也洗不掉的。
比如,那刻骨的仇恨。
比如,那临死的诅咒。
它们已经随着血水,渗入了这片土地,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生根、发芽,长成一株,名为复仇的,血色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