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与药草的苦涩交织不散,仿佛一头无形的凶兽,盘踞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龙床之上,大唐天子李昭的面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依旧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燃烧着一丝不屈的精光。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胸前缠绕的厚厚纱布,渗出点点猩红。
苏慕烟跪坐在榻边,用温热的锦帕轻轻擦拭着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她的双眼红肿,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令人心碎的哀伤。
“别哭了。”李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还没死。”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半个身子,苏慕烟连忙扶住他,将一个绣着龙纹的软枕垫在他身后。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李昭全部的力气,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住床脚边堆积如山的奏章。
“把……把裴仲堪的奏折给朕拿来。”
“陛下,您的龙体……”苏慕烟的声音哽咽了。
这些天,他就是这样,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政务。
仿佛只有批阅这些朱红的奏章,才能证明他还牢牢掌控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
李昭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那是一种将死猛虎的眼神,带着最后的威慑。
“拿来!”
苏慕烟不敢再劝,只能含泪从一堆奏章中找出中书令裴仲堪的折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
李昭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几页纸。
他吃力地读着,眉头紧锁。
良久,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奏章丢在一旁,目光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重重墙壁,看到了整个天下的棋局。
“慕烟,”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你过来。”
苏慕烟依言靠近,李昭伸出那只唯一还能动弹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他的手冰冷,却力道惊人。
“听着,如果……如果朕这次真的挺不过去,”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太子年幼,朝局不稳。你,便是大唐的摄政皇后。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当立即联合裴仲堪、郭进等肱股之臣,另立新君,稳定朝纲。记住,江山社稷,重于一切,包括朕的性命,也包括你的眼泪。”
苏慕烟浑身一颤,泪水再次决堤。
她想摇头,想说他一定会好起来,可在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注视下,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
最终,她用尽全身力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臣妾……遵旨。”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灵魂。
得到她的承诺,李昭眼中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几分,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他闭上眼,像是要休息,却又立刻吩咐道:“传裴仲堪,郭进。”
裴仲堪很快便赶到了。
这位年过半百的中书令,看到皇帝的模样,眼圈瞬间就红了,但他强行压下情绪,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仲堪,你的奏章,朕看了。”李昭开门见山,直指核心,“迁都长安,你是怎么想的?”
裴仲堪心头一凛,知道这不是寻常的问题,这关系到国运的走向。
他定了定神,沉声分析道:“启奏陛下。洛阳虽为东都,繁华甲于天下,然其地理位置,于今时今日,已成我朝心腹大患。洛阳地处中原腹地,四面受敌,无险可守。尤其是西面,太过靠近巴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凝重:“孟知祥此人,乃是枭狼之辈。如今他坐拥西川富庶之地,兵强马壮,又有巴蜀天险为屏障。若他趁陛下龙体违和,国事动荡之际,挥师东出三峡,则我大军猝不及不及防,洛阳危矣。而长安,古称关中,有崤函之固,襟带山河,进可逐鹿中原,退可凭险固守。迁都长安,一来可将国都置于安全之地,二来,亦是向天下宣告,我大唐将以关中为根基,同时掌控南北,再造盛世!”
李昭静静地听着,原本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
裴仲堪的每一句话,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的,远比裴仲堪说的更深。
契丹虽退,但元气未伤;孟知祥在西,虎视眈眈;南唐李璟,亦非安分之主。
大唐,就像是一艘在惊涛骇浪中破了个大洞的巨轮,必须立刻找到一个安全的港湾进行修补。
长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准了。”李昭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
“此事,交由你与户部、工部即刻筹备。要快,但更要稳。”
“臣,遵旨!”裴仲堪心中巨石落地,深深一拜。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羽林卫大将军郭进求见。
郭进一身戎装,未卸甲胄,带着一身的沙场铁血之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看到龙床上的皇帝,这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虎目含泪。
“末将郭进,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起来吧,不关你的事。”李昭的语气温和了一些,“朕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北边,幽州,你怎么看?”
郭进站起身,声如洪钟:“陛下!契丹虽败,耶律德光虽死,但其狼子野心不死!末将听闻,耶律德光的弟弟耶律察割侥幸逃脱,此人必其兄更为残忍狡诈。如今他逃回草原,必然会煽动旧部,纠集残兵,待其喘息过来,必会再度南下,为祸边疆!幽州乃我朝北方门户,绝不可有失!”
他说着,再次跪倒在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陛下!末将请命,愿亲率神策军三万精兵,即刻北上,镇守幽州!末将在此立誓,只要郭进还有一口气在,契丹蛮夷,便休想再踏入我大唐疆土半步!若契丹再来,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决绝与忠诚。
李昭被深深地触动了,他看着眼前这位耿直的猛将,仿佛看到了大唐最坚固的脊梁。
他挣扎着,让苏慕烟取来一方锦盒。
“郭进,朕赐你‘镇北将军’印。从今日起,幽云十六州防务,尽归你节制。去吧,莫要辜负了朕,莫要辜负了这满朝文武,和天下万民!”
郭进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方沉甸甸的帅印,重重叩首:“末将,必不负陛下所托!”
正如郭进所料,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寒风呼啸。
耶律察割站在一处高岗上,望着南方,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与野心。
他的面前,是数千名垂头丧气的契丹残部。
“勇士们!”他拔出弯刀,高声怒吼,“我们的可汗,被南朝的皇帝杀死了!我们的兄弟,战死在了中原的土地上!这是奇耻大辱!汉人以为他们赢了,他们正在庆祝,正在弹冠相庆!可我们契丹的血,不能白流!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不甘心!”
“复仇!复仇!”
被他煽动起来的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耶律察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亲信道:“立刻派人,去联络阻卜、鞑靼、室韦各大部落。告诉他们,汉人皇帝已经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只要我们联手,南下易如反掌!中原的财富、粮食、女人,都是我们的!”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草原的深处悄然酝酿。
送走了裴仲堪和郭进,乾元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昭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他疲惫地靠在软枕上,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
苏慕烟端来一碗参汤,一勺一勺地喂他。
汤只喝了小半碗,李昭便摇了摇头。
他再次握住苏慕烟的手,这一次,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嘱托。
“慕烟,迁都和北伐,都是国之大事,耗费巨大,牵扯极广。朕……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朕走之后,会有很多人不服你,会有很多暗流涌动。记住,要杀伐果断,对裴仲堪要用,也要防;对郭进要信,也要赏。这江山……朕就交给你了。”
苏慕烟泪如雨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点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李昭冰冷的手背上。
“我必不负陛下所托。”她用唇语,立下了此生最沉重的誓言。
就在这时,殿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神色惊惶,手里高高举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
“陛……陛下!八百里加急!成都来的密信!”
“成都?”李昭浑浊的他示意苏慕烟接过信函。
苏慕烟颤抖着手,撕开火漆,展开信纸。
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李昭一样惨白。
她手中的信纸仿佛有千斤之重,飘然落地。
李昭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道:“念!”
苏慕烟捡起信纸,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清晰地响彻在空旷的殿内:“西川孟知祥,已遣密使前往大理,欲与南诏国主段思平联姻,结为秦晋之好。同时……同时他还派人出使吐蕃,请求赞普出兵,攻我大唐河西、陇右之地,以……以牵制我朝西征兵力!”
“噗——”
李昭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身前的明黄色锦被,宛如一朵绝望的死亡之花。
他的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殿顶的藻井,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陛下!陛下!”苏慕烟凄厉地哭喊着,扑了上去。
殿外,太医和宫人们乱作一团。
而苏慕烟在极致的慌乱中,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
孟知祥、南诏、吐蕃……三面合围之势已成。
北方的契丹亦在蠢蠢欲动。
这个帝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刚刚接到手中的江山社稷,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看着昏死过去的李昭,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鲜红,心中所有的悲伤与软弱,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所取代。
等不得了。
这个朝堂,这个天下,从这一刻起,再也等不起他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