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屋檐下,阴影总比别处要浓重几分,仿佛连阳光都刻意收敛了锋芒,敬畏着这座宫殿的主人。而在这些蜿蜒曲折的廊庑深处,中车府令赵高,正如同一条适应了黑暗的变色龙,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其中,用一双冷澈入骨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那座权力巅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徐福那场耗资巨大、牵扯了无数人命运与泪水的“楼船东渡”豪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池水,激起的涟漪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一丝不落地映入了赵高的眼中。
与那些或忧心忡忡、或敢怒不敢言的朝臣不同,赵高看待此事的角度,堪称清奇。他没有李斯那份“忧国忧民”(或许更多是忧及自身)的焦虑,也没有底层小吏如荀义那般执行苛政时的内心挣扎。他站在一个极其特殊的位置——皇帝身边最近侍的宦官头领之一,手握符玺诏令传递之权,如同一个掌握了核心枢纽的精密仪器操作员,冷静地分析着每一个数据的变化。
而他最近分析出的最关键数据,便是皇帝陛下那日益明显的“bUG”——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像一种顽固的病毒,侵蚀了这位曾经算无遗策、乾纲独断的帝王那强大的理性内核。
“啧啧,了不得,了不得啊。” 赵高踱步在自己那间陈设雅致、却总透着几分阴凉气的值房内,手里把玩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玉珏,声音不高不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一个正小心翼翼为他斟茶的小宦官听。“咱们这位陛下,当年在邯郸做质子时,怕是都没这么‘大方’过。瞧瞧,三千童男童女,五百工匠,三百射手,十艘楼船,三年粮秣……这手笔,都快赶上打一场灭国之战了。就为了徐福那张能把死人说话了的嘴?”
小宦官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溅出来,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府令饶命,府令饶命!”
赵高瞥了他一眼,非但没生气,反而被这小宦官的反应逗乐了,嘴角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起来起来,怕什么?本官又没说陛下的不是。陛下追求长生,那是为了大秦的万世基业,是宏图大志,懂吗?”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教诲的意味,但眼神里却毫无温度。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他知道,这位赵府令心思深沉,笑容背后往往藏着刀子,比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上官更难伺候。
赵高不再看他,转身望向窗外。窗外是宫墙的一角,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方形,几片云慢悠悠地飘过,仿佛对外面世界的悲欢离合毫无兴趣。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倒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感慨,尽管这真实背后依旧是冰冷的算计。“想起当年,陛下亲政之初,雷厉风行,平定嫪毐,罢黜吕不韦,那是何等的决断!后来挥师东出,十年间鲸吞六国,韩王匍匐,赵王授首,楚君窜逃……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虎视何雄哉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吟唱的节奏,仿佛在念着一首古老的、关于兴衰的谶语:“可如今呢?英雄亦怕白头,人力终有穷尽时啊。再硬的拳头,也打不穿那生死之间的铁幕;再利的宝剑,也斩不断那岁月流逝的丝线。所以,才会被方士几句虚言,就搅得心神不宁,倾举国之力去搏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他的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再次浮现。有感慨,没错,亲眼见证一个近乎神只的巨人开始显露出凡人的脆弱,确实令人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隐藏在感慨之下的、猎犬嗅到猎物气息般的兴奋与窥探。
他敏锐地意识到,皇帝内心这个因为病痛和对死亡恐惧而出现的“裂隙”,其重要性,远远超过了徐福能否真的带回仙药。
徐福成功了又如何?无非是陛下得偿所愿,继续他千秋万代的统治,帝国一切照旧——哦,或许会多出一个名叫徐福的、权倾朝野的“国师”,这对他赵高可没什么好处。
徐福失败了又如何?陛下可能会震怒,会杀人,但更重要的是,这次失败会进一步加深陛下的焦虑和不安全感,让他更加执着于寻找下一个“徐福”,下一个“仙方”。而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对现实繁杂政务的耐心和关注度,必然会下降。
这就意味着,像他赵高这样,日夜侍奉在皇帝身边,能够第一时间揣摩到圣意微妙变化,并且有能力利用这些变化的人,其重要性将急剧上升!皇帝越是想逃避现实的困扰(无论是疾病、死亡还是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和潜在的叛乱),就越会依赖身边这些“贴心”的侍从,将部分权力下放,或者至少,会更容易被他人的意见所影响。
“小圆子啊,”赵高忽然唤那小宦官的名字,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你说,这宫里宫外,什么最值钱?”
名叫小圆子的小宦官愣了一下,怯生生地回答:“回府令,是…是黄金?还是…那些玉璧?”
赵高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这里,是消息,是陛下心里在想什么。谁能先一步知道陛下想要什么,厌恶什么,谁就能在这宫里活得滋润,甚至…一步登天。”
他像是在教导后辈,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徐福这一去,不管能不能找到仙药,他都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大忙?”小圆子茫然。
“是啊,”赵高眼神幽深,“他让陛下把心里最怕的东西,明明白白地亮了出来。这就好比两军对垒,你知道了对方主帅的软肋在哪里,还怕找不到对付他的法子吗?”
他不再多说,挥挥手让小圆子退下。独自一人时,他走到书案前。书案上摆放着几卷待发的诏令和需要加盖皇帝玺印的文书。他的手指从那些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竹简上缓缓滑过,感受着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
符玺令,这个官职看似只是掌管印信,但在一个皇权至高无上、一切以诏令形式体现的帝国里,这个位置的关键性,不言而喻。每一道发往全国的命令,都需要经过他的手,盖上那方传国玉玺。他清楚每一道命令的内容,知道哪些人被提拔,哪些人被处罚,哪些地方需要征发民夫,哪些工程需要拨付款项……
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权力快感,虽然他只是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但赵高从不认为自己只是个简单的执行者。
他开始像一只隐藏在阴影中的蜘蛛,耐心地、不引人注目地编织着自己的网。这张网,由信息、人脉、以及对皇帝心理的精准把握构成。
他留意着嬴政每一次咳嗽的轻重,观察着他批阅奏章时眉头皱起的频率,甚至记住了陛下最近对哪些菜肴多动了一筷子,对哪些音乐露出了片刻的舒缓神情。这些细节,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在他这里,都是拼凑出皇帝当下精神状态和潜在需求的重要碎片。
他知道陛下因为博浪沙的刺杀和微服出巡遇险,对自身安全极度敏感,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宫中的守卫班次,安排更多“可靠”的人手靠近核心区域,并时常以关心圣体为由,提醒陛下注意安全,潜移默化地加深其对外界的不信任感。
他了解陛下对扶苏那种“儒弱”思想的厌恶,因此在陛下偶尔问及北疆情况时,他会巧妙地提及扶苏公子与蒙恬将军似乎过于亲近,常常一起讨论儒家经典,体恤士卒固然是好,但恐失之威严,不够果决。这些话,轻描淡写,看似客观,却像一根根细小的毒刺,慢慢扎进嬴政那颗本就对继承人有所不满的心里。
他也注意到了少公子胡亥。这个年轻的皇子,性格更像其父,果敢(或者说残忍)有余而仁厚不足,并且对他这个老师颇为依赖和信任。赵高在教导胡亥书法狱律之余,也不忘灌输一些“为君者当独断乾坤”、“律法之下无亲情”之类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胡亥的世界观。
“网,要慢慢结。”赵高坐在案后,取过一份关于筹备巡游东方所需物资的初步预算文书,这是李斯那边刚刚送来的,尚未呈报皇帝。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数字,眼神闪烁。“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徐福这步棋,陛下走得是又急又险,反倒把我的棋路,给盘活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那个谨慎、恭顺、能干且绝对忠诚的中车府令。等待风起,等待那可能出现的、能够让他这只蜘蛛从阴影中一跃而出,扑向猎物的最佳时机。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开始练习书法。他写的不是别的,正是李斯创制的那一套标准小篆,笔画圆润,结构严谨,几乎可以假乱真。一边写,他一边低声哼起了一首古老的、带着楚地风韵的俚曲,曲调幽幽,在这寂静的值房里回荡,仿佛毒蛇潜伏在草丛中发出的、预示着不祥的嘶鸣。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咸阳宫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而属于赵高的舞台,那由阴影和人心构筑的舞台,幕布才刚刚掀起一角。